沈歌前转身,面无表情地将牛排放入锅中。饶是心里再怎么慌乱,他都能装作无事人般——多年来的经验罢了。
钟棠见他不作回应,撇撇嘴,很识相地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她一直都是见好就收的人,如今自己既然已经知晓他对顾弦,那位已经隐居的知名大提琴手存了那份必须向全世界都缄默的异样心思,便不愁日后牵制不住他。
而她将来又会在何时起了兴致,再时不时地用话来揶揄他一下,就说不大准了。
“说回正事。我听了你的曲子,觉得很不错。我先前考音乐学院时,就被人诟病曲子毫无感情,既然顾弦不肯收我,那么或许你……”她伸出一根手指,绕了几圈,才落在沈歌前身上,笑嘻嘻道,“可以在此期间,教一教我。”
沈歌前苦笑起来,梁弥原本给他打电话时,他以为只要介绍她去见顾弦,她就会被顾弦的绝情挫败,继而灰溜溜地回到美国去,不想接触以后才发现,这个小姑娘,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单纯。
光是她已经发觉的那些,就足以让他头疼欲裂。
因此只能应承下来。
“好。我听你母亲说,你拉大提琴。”
“你这牛排煎得……”沈歌前将牛排煎好,钟棠叼了一块在嘴里,故意不说最后一句。
沈歌前抬头,他的厨艺其实不必说,但倒是很想听一听这个被资本主义荼毒了多年的少女的意见。
钟棠笑着伸出一只手,五根修长的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后,收掉四根,只留下最大的那根,用来夸赞他。
沈歌前愣了愣,终于久违地笑起来。
钟棠挑眉:“你笑起来很好看。”
“多谢。”沈歌前举起酒杯,他同钟棠各自坐在长桌的一端,因此只是遥祝一番。钟棠却不依不饶,硬要追问他这一杯祝的是什么。
“祝你顺利脱离资本主义,重回祖国怀抱。”
钟棠翻了个白眼,却也算认同,举起酒杯,同他干杯后,一饮而尽。
沈歌前静静瞧着她又将高脚杯倒了个满,没有制止,只是问了一句:“你酒量很好?”
钟棠晃晃手里的高脚杯,用让人很想揍她的语气道:“我不大清楚自己的酒量到什么程度,但至今没喝醉过。”
沈歌前表情怪异地撇撇嘴,却是不再阻拦。
钟棠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冲着他将酒杯高高举起。
“这一杯,由我来祝。”
“好,你要祝什么?”
“我祝……你成功将我收归门下,往后都有一个资质卓越、值得与人言的爱徒。”
沈歌前不免又失笑起来,她倒精明,祝的是他,夸的却是自己。
到了第三杯时,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被她先一步抢白:“这第三杯,原本该是你祝,但因我有更想要一祝的事由,所以,请你让给我。”
“当然。”其实他原本就已经没有什么要祝的了。
“沈歌前……”她顿了顿,好似在酝酿着什么情绪,片刻后,才又开口:“我祝你再次见到顾弦,也祝你能彻底放下顾弦。和你的过去握手言和,拥抱余生吧。”
她一字一顿,说得极其郑重。
沈歌前眼里无波,黑得如潭水一般,深不见底,心中颇为起伏。而这样的起伏,在凝视了她半晌后,终于归为平静——想要彻底放下那些过去,放下那个人,太难。终他一生,怕是都不能做到,又何苦拘泥于一时?
这样想开后,他那一向不怎么动容的脸上竟闪过一丝狡黠。
“我接受你的祝福,可在此之前,我还有个要求。”
钟棠歪头,示意他继续说。
“我大你十三岁,你该叫我叔叔,或是师父。”
“沈歌前。”她原先被他看得稍有些不自然,这会儿听了,又恢复了一贯的面瘫脸,固执地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
她喊他的名字,此后多年,她都只喊他的名字。
他不是叔叔,不是师父,他只是沈歌前。
“有喜欢的音乐家吗?”
吃过饭后,钟棠上楼将她的大提琴取了下来,说是有根弦有些错音。沈歌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替她的大提琴调音,边不大经意地问道。
“斯美塔那。”钟棠竟很认真地答了。
“哦?”沈歌前微微一愣,但也只是片刻,下一秒,他便又恢复了手上的动作。
“我以为,像你这样大的女孩,大多会喜欢舒曼那样的人。”
“何以见得?”
“自我推测。”
“舒曼很好,但我不喜欢。而我之所以喜欢斯美塔那,是因为能从他的曲子里,听出信仰。”
沈歌前微微侧目,他原先以为,这个小姑娘应当同他先前所见的许多这样大年纪且家境优渥的少女一般,任性妄为,像是温室里养坏了的玫瑰——美则美矣,却空无一物。
不想她竟能喜欢斯美塔那,竟然,能说出“信仰”二字。
他知道这两个字,于所有热爱音乐的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么你呢?你的信仰是什么?”
“我想要……”她望着他,微微一笑,笑里带着一丝身为钟式千金平时难见的羞赧,但更多的是坚定。
“成为中国的杜普蕾。”
中国的杜普蕾,钟棠。
多年以后,沈歌前在铺天盖地的报道中看到她的名字,看到这样几个总是连在一起的字,看到媒体总是毫不掩饰对她的溢美之词的时候,他却总还是会想起,当年那个信誓旦旦对他说着信仰的少女。
而他不知道,那个少女的信仰,彼时是第一次对外人言。
第一次,对他言。
她是那样骄傲却又敏感的人,虽然表面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可心里,再清楚不过她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
她从不说,不过是因为还没做到。没有成功的人,是没有资格谈过往的。
而她自己甚至也不明白,今时今日,在一个第一次谋面的人面前,她为何就这样敞开了心扉,自然而然地,说出了她的梦。
她的信仰。
这大概,就是命吧。
“好了,你试试吧。”沈歌前将调好音后的大提琴递到钟棠面前,要她拉一曲,方便他了解她的长处和不足。
钟棠倒也大方,不多做赘述,立马就拉了一曲。沈歌前原先闭了眼细细听着,可曲过一半,他便渐渐觉得不对劲。
这个小姑娘,她拉的前半首,是斯美塔那《沃尔塔瓦河》的旋律,可进入了第二乐段的时候,她忽然引入了另一首曲子。
另一首,他再熟悉不过的——《爱她明月好》。
大提琴厚重的音质经由她之手,变得轻缓流畅,极具韵味。而那首歌原本该是表达对心爱之人求而不得的艰难苦涩,她未经世事,难解其中深意,沈歌前听着,发觉她只能拉出其音,却并没有任何感情倾注在其中。
最后一段的时候,她又回到了《沃尔塔瓦河》的乐段收尾部分,尾音收得很漂亮。
沈歌前坐到她身侧,夸赞道:“你的技术很娴熟,弹出来的效果非常不错。”
“哦?”她两只眼珠乌溜溜地转着,故意问道,“你说的很不错,指的是哪部分?你自己的那首歌吗?”
沈歌前揉揉眉心,懒得同她争辩,一针见血道:“你知道你为什么没能通过音乐学院的面试吗?我刚刚说你技术娴熟,是因为你就只有技术娴熟。你的曲子里,没有任何情感,而这世间所有的曲子,都是要情感和技术并重,才能够做到引人入胜。倘若弹奏之人不能理解其中的深意,自然不能弹奏出最精彩的作品来。”
他这样说着,就见钟棠果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这确实是她一直以来的问题,而她一直参不透。
他忍不住想笑,却还是憋住,拍拍她的肩膀,安抚她道:“这样吧,我明天带你去工作室,你听听我刚作的曲子,感受一下其中的情感。”
“天不早了,早点睡,明天我送你去开学。”
深夜的时候,沈歌前照例躺在床上失眠,今夜好似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却又显然不大一样。
——卧室门外忽地传来一阵频率很低的敲门声,他挑眉,故意没有喊进。静默半晌,沈歌前好似都能察觉到门外人轻微却又急促的呼吸声,而后门被轻轻推开,他望见钟棠通红了一张脸,穿着一条丝质的睡裙,就那么走了进来,走到他的床边,指着床道:“我想要睡在这里。”
“好,让给你。”沈歌前答应得爽快,随后支起身子便要离开。
“不。”她扯住他摆动的手臂,固执地不准他走。
沈歌前被她这么一扯,倒也不再勉强,索性不走了,坐在床沿,饶有兴致地望着她:“你这是……要和我睡在一起?”
钟棠迷蒙着一双眼,结巴道:“也不……也不是……”
他这才发现,她通红的那张脸,大概是因为醉意上了头。
那是82年的藏酒,起初不怎么上头,过后酒劲就大了。她这些年混迹国外,和那些未成年的小孩子一起喝的低浓度的酒,自然是比不得这种的。
既然是醉了,沈歌前便再不怎么计较,主动上前将她扶着,打算等她安心睡着后,自己再去客房睡。
可是喝醉后的钟棠依旧顽固,她走到落地窗前,就说什么也不肯再挪动了。
沈歌前只能任凭她就着床边的地毯坐下来,她背靠在床沿,低着头,抱着膝盖,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
他坐在她身侧,关切地望着她。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一个人睡,爸爸妈妈总是很忙,忙到我每天几乎都见不了他们一面,有时候今天还能在家里看到他们,第二天早上,就只能在桌上看到他们留下的字条了。我常常会想,我的存在,究竟是不是多余的呢?”
她抬起了头,眼里带着些显而易见的难过。落地窗外是漫天星辰,幽蓝的夜空偶尔划过一道流星,在寂静的夜里留下一道惨白的痕迹,宛如平地惊雷,天光乍破。
“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我就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爸爸希望我什么方面都能有涉猎,因此从小就给我找各式各样的老师,学习各式各样的技能,只为了让我忙碌而不停歇,为了让我做到他们心目中的最好。”
“再后来,我终于开始上学,可每逢假期,还是要去跟着爸爸专门请来的音乐老师学习大提琴。我忙碌,他们也忙碌,我见他们的时间变得更加凤毛麟角起来,有时候一学期都不一定能见爸爸妈妈一面。”
“小时候我不解,可是年岁渐长,就渐渐明白了,其实他们也是希望我的余生能够更轻松一点吧,可我只是想让爸爸妈妈能多陪一陪我啊……”
“钟棠……”沈歌前坐在她身侧,又一次喊她的名字。
沈歌前是没有想到的。即便白天已经领教过她的厉害之处,却依然没有想到,她小小年纪,就已经洞悉了这样多的世事,他更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著名的钟氏集团的千金,她从小到大的人生,竟然是这样的。
一点也没有身为天之骄女该有的特权和舒适,反而比其他人还要更辛苦,更难过。
而她甚至不能去怪谁。
“别怕。以后师父陪你。”
他想了许久后,还是承诺了这样一句话。
是这样的吧,于她而言,再多的也抵不过陪伴,他经历过,所以愈加心疼她。
“真的吗?”她抬起头,眼里还留了些未擦干的泪珠,落地窗外的星光照射进来,映在她的眼里,亮晶晶的,好似盛了一整条星河。
“真的。”沈歌前温柔而笃定道。
她开心地笑起来,如释重负一般站起,又倏忽呈大字型直直地躺到了床上,沉寂多年的心头好似终于不再被阴霾笼罩,被照进了一丝阳光。
一丝,不够温暖整个心畔,却能让她重燃希望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