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夙喝了宋青鸢的心头血为引的汤药,终于再度睁开了眼。
宋青鸢也当真被叶云焕救活,只是——孩子没了。
她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却被取了心头血。母体没了丝毫的脉象,孩子在其中,自然也保不住了。
即便是叶云焕拼尽一生所学,也只能将她的心口缝合,再日日以千年的灵芝和当归滋补,将养许久,才勉强救活过来。
又哪里还能顾得了那未出世的孩子。
可即便是救活过来,宋青鸢的身子,也极其羸弱,白日里也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醒不过来。
容夙闻讯赶来——他不知叶云焕在此处。宋青鸢先前便派了个亲信,在取出她的心头血后,将汤药的方子给了太医,再由太医熬制出来,喂容夙喝下。
而即便她是被叶云焕救活,也是顶了太医的名。
这一切,她都事先便计划好,好叫叶云焕没有一丝一毫的危险。
是啊,她总是这样,时时事事都替旁人做了最好的打算,却将自己这一生,过得这样惨淡。
叶云焕隐在屏风后,只瞧见他望着她惨白的面庞,望着她瘦削的身体,颤抖了一双手,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肚子。
那里,曾怀着他们的孩子。
他闭了眼,一滴泪便从眼角落了下来。
叶云焕跟随他多年,这个年轻的帝王,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难过。
他趴在床边,哭得难以自已。起先只是无声地流泪,及至后来,开始嚎哭,眼泪干涸他也不管,只抓住床上那人的手,用了全身的力气,攥得青筋暴起。
“宋青鸢,朕命令你,不,求你,醒过来……”
叶云焕无端想起从前,那一年春日的沼林之中,他也是这样,血红了眼,对她说:
“宋青鸢!宋青鸢!你给朕醒过来!”
她救过两次他的命。
那之后的每个夜里,容夙都会来陪着宋青鸢。
她日日沉睡在梦中,可是叶云焕看得到。
他为她擦拭身子,陪她说话,有时候,还会将她抱着坐起,和她面对面相坐。他将她抱在怀中,极轻极柔地对她说:“青鸢,醒过来好不好?我们还会有孩子,我们会有很多孩子的……”
“我们一生,都在一起。”
那样温情缱绻,那样柔情蜜意,叶云焕都几乎要以为,他是真的,很爱她。
可是等到她真正醒过来,他欣喜地跑来,她却只是坐在院子里,坐在那棵梨树下抚琴,看都不看他一眼。
那是她印象之中,他第三次来到她这华音殿。
“绿水死了。”她不知为何地说了这样一句。
“我知晓。”不知何时开始,他在她面前,不再自称“朕”。
“她对不起你。这一生欠你的,我来替她还。”她将一曲抚完,收了琴,往屋里踱步而去。
大御百姓心中最好的御帝容夙在那里站了许久,最终竟是笑了出来。
此后三年,再未听闻他来。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已经足够完整。
若说还要补些什么,便是叶云焕曾问她一句:“他既已愿陪你余生,你又何苦将他推开?”
“他今日愿意来找我,是因了我救了他的命,他于我,是满心的愧疚,可我不想要,我不想要他的愧疚。”
她爱得这样卑微,却又这样倔强。
多么可悲,她即便是到了生命的最后,要许一个心愿,仍还是为着他。
——希望她离开后,他还能在余生之中,寻到一位挚爱。
同当年,他爱着绿水一般。
容夙赶过来的时候,老大正忙着将宋青鸢的魂魄装进九弦琴这个容器中——这一灵,他真的驯服了。
而容夙,他大抵是听闻了她离世的消息,便匆匆赶了过来,身上的朝服都未来得及换下。
可是那又怎样呢?宋青鸢,她已经离开了。
终于离开了这皇宫,这处埋葬了她一生爱恨的地方,而容夙,虽未得到他的毕生挚爱宋绿水,日后时光渐老,也终究不必像如今一般恨着她。
是了,她一直以为的便是,容夙约莫会恨她一世。
因此离去。这大抵是她所能给他的,最好的爱了。
容夙带着一众人到了华音殿的门前,却被老大设的屏障拦了下来,他怒目圆睁,满眼的猩红。他虽冲动暴躁,可我在宋青鸢的回忆之中,却始终没有听见过他有如此震怒的模样。
他指着老大:“你是何人?!敢拦着朕?!让朕进去!如若不然,朕必将你五马分尸!诛你九族!”
和他如此反应大相径庭的是,老大只是做好了所有的事,然后默默将九弦琴背到身上,这才看向他,淡淡道:“我是何人你不必知晓,我也并不惧怕你将我五马分尸,更遑论诛我九族。只是皇后已故,且她在世时便已然十分不想再见到你,如今故去,自然更不想见你。你若还识趣,便早些离开吧。”
容夙被挡在屏障外,此刻已是几近癫狂的状态,可却又毫无法子。
他大抵从不曾被人这么重挫,但眼下好似无论说些什么,眼前人都并不放在眼中,几番情急,竟生生地朝着脚下的青石路上坐了下来。
他坐在那里,垂着头、盘着腿,好似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那样坐了片刻,却突然没了声响,身侧的人素来知晓他的暴戾,此番也都不敢贸然上前,好一会儿,他才轻声呜咽起来。
一个七岁便登基的少年皇帝,一个见惯了尔虞我诈人世悲欢的深宫之主,一个自小便被教导不能轻易落泪的大御王朝最尊贵的男儿,竟然于此刻,在这华音殿前,轻声哭了出来。
我将宋青鸢的魂魄盛进九弦琴中,她如今便已是九弦琴的琴魂了,多好,虽离开了这凡世,却还能做个琴魂。
不至再历经太多的恩怨纠葛,只须每日奏出些好听的曲子来。
于她这一世,大抵也是解脱。
老大和我带着九弦琴走出屏障,容夙听见,便抬了一双哭得血红的眼望向我们。
“容夙,哦不,或许我该随着青鸢唤你一句‘皇上’,她临终之时并无不快,你大可放下这颗心。此生你虽负她,她却从未怨过你,即便是要离开这凡世,心中惟一的愿也仍是要你再寻个挚爱,好叫你不再恨她。她这一世都是因你的喜而喜,因你的悲而悲,满心满意都是爱你,只是可惜,她这样好的一个女子,却从未得你青睐。”
“你如今在这里哭,大抵是因了这世上最爱你的女子已然离开了你吧,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难过,她临终前,还托我转交给你一封信,你看了这封信,便知晓一切的经过了。”
“我所需要的已然得到,便不再在你这大御宫中多做停留了。你瞧,她这样爱你,只盼你日后念起她时,记得的都是她的好,切莫再恨她了。”
“就此别过。”
老大将手中攥着的一封信交至他的手中。
宋青鸢托老大再替他寻一位挚爱,然这实在是一件极其难办的事,因我们根本不知道他喜爱的是怎样的姑娘,总不能再找一个和宋绿水一模一样的吧?
余生之事,谁也无法说清,那便让他自个儿去寻吧。时光荏苒,若是他有心,自然还能寻到一位挚爱,若是他已无心,纵使我们帮他寻了,也是无用。
我们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多留无益,便一起往皇宫外走了。
而我不知晓的是,容夙在看了那封信后,又是怎样的绝望。
他足足九日都在寝殿之中,闭门不出,日日将自己灌醉,而后便对着宋青鸢留给他的那封信大笑出声,直至笑出泪来。
众人皆道,大御的皇帝,是随着那个并不受宠的皇后的离世,疯了。
谁也不知那封信上写了些什么,只有他知晓。
“阿夙,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唤你,大抵也是最后一次了。”
“从前绿水唤你夙哥哥,你总是很乐意地承了。我没那样的福气,不敢也不愿这样唤你,即便是多年后我成了你的皇后,最亲密的夜晚,我也只是恭敬地唤你‘皇上’。可我心里,一直唤的,爱的,并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威严无比的皇上,而是阿夙,我的阿夙。”
“这样多的年岁里,我总是想,如若当初只有我一人进宫,你爱上的人,会不会便是我?可是哪有这样多的如若呢?天意弄人,你爱着绿水,而我爱着你。”
“然绿水可以潇洒地离开这皇宫,离开你,我却不能。”
“你从前总说听闻我甚通诗书,要我写些来给你瞧上一瞧,可我没有。并非是我不愿,我只是怕,我怕我一写,你便会知晓,昔日你要绿水给你对的那些诗笺,全部都是出自我手,我怕你会更恨我。”
“我这一生,当真是什么都不怕,只怕你会恨我,可你偏偏,恨了我一世。”
“阿夙,你瞧见这信之时,我约莫已然随着清姑娘离开。我虽是离开了这凡世,终究还能做成个琴魄,还能感知这四海八荒,去看一看我这一生都未看过的大好河山,我很开心。”
“倒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你因救绿水伤了双眼,那些失明的时日里,却总还是有她陪你去各处。可惜,她虽觉得你可怜,实则却并不愿陪着你,我便顶了她的名……我这样说出来,将这从前的过往翻出来告知你,按着你的性子,定是又要动怒了,可我顾不得这样多了,再不说,大抵便再没机会了。你如今该知晓为何那时的绿水总是不说话了,你只当她将嗓子烧坏了,其实不过是我替了她,不能同你说话罢了。可我始终记得,那时在藏书阁,你同我说‘十五初展眉’,我虽没回话,却一直想着要告知你——”
“愿同尘与灰。”
“阿夙,我爱了你十三年。这十三年里,我一直想要的,都只是同你白头偕老。可我知,我一直都知,那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罢了,你爱的从来都不是我,及至后来我搬至这华音殿,十年,你也不过来看我寥寥数次。我从前以为,爱你是我做过最好的事,而这件事我也能一直做下去,可我大抵太过高估自个儿——我真的太累了,无法再这样爱你了。”
“我要走了。我总是想象着有朝一日,假使我也同绿水一般,消失在你的生命之中,你会怎样?你大抵也并不难过吧,毕竟这些年里,我虽总顶着皇后的名,你的生命之中,却是有我抑或没我都没什么的,那便好了,你不难过,还能像如今一般,做着你的好皇帝,我也可以安心。”
“再道一声珍重吧,阿夙,日后我不在你身侧,好好照顾自己,莫要再总是喝酒,莫要再念着一人,便是一世。”
“我爱你。”
那些从前被掩埋进记忆深处的过往再次被翻出来,而那个他从前所以为的人,却并不是真正的那个人,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的自以为。
他用了半世才明白了这个道理,最终却失去了那个最爱他的女子的一世。
大御王朝的帝王容夙,自此疯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