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这十年之中的第二次,他来到这华音殿,已经是七年后。
那一日,她见殿中的梨树已经将要枯死,便想去花园中寻棵梨树苗来重新种下。及至到了花园中,她才感叹道这皇宫之中的花园里摆放树苗的位置真是变来换去,她寻了好久,才在角落中寻到那一排各式各样的树苗,她躬身欲将角落里的梨树苗拔出来时,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怒喝:“大胆,见到淑妃娘娘还不行礼,在那里做什么!”
她原本也不疑有它,只当那人训斥的是哪个不懂事的宫人,连头都未回,继续使了力拔那树苗。
不想那声音的主人竟上前来发难。
她的领子被猛地一扯,那宫女用了蛮力,又往前拖了几步,她一个踉跄便摔倒在地。
这当真是十几年来头一遭呵。
宋青鸢倒在地上自嘲地笑起来,却并未动怒,拍拍手又重新站起。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还在兀自低头整理衣裳时,眼前却映入了一双簪花绣金线的宫靴。
她不禁抬了头。那淑妃长得倒也的确清秀,就是满眼的倨傲,头微微上扬,和她那张可人小脸给人的感觉差了十万八千丈。身上是最时新的织锦华衣,后头跟了起码不下十个宫人,果真是好大的派头。
“还不跪下行礼?”原本将她扯摔下的宫女再度发了声。
她本就不是拘礼之人,留在这宫中也只图个清净,这么想想,竟当真就撩了衣服,准备行个大礼。
“慢着!”一个午夜梦回都萦绕耳畔的声音从远处响起,宋青鸢忽地便停下了动作。
那人从远及近,直走到她的身侧,面对着她面前的淑妃站定脚步。
“朕倒不知,朕的皇后什么时候倒要给一个妃子行礼了?”
眼前那唤作淑妃的女子满眼的震惊,苍白了一张脸,咬着唇站在原地,一时竟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平日里一直待在华音殿中,几乎不怎么见人,是以容夙新纳的宫妃都未见过她。这位淑妃显然也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年纪,想必也是刚进宫不久,她想着不知者不怪,这便要开口为其开脱。
身侧那人却猛地一抬手,制止了她将要说出口的话。
“淑妃,你平日骄纵蛮横,朕都可以当作不知,可今日冒犯了皇后,朕便忍不得。朕会立刻拟旨,你收拾一番,便去冷宫住吧。”
他站在那里,穿着常服,身姿清俊挺拔,可他说出的话,他的眉眼里,都是明眼人皆可见的狠戾,还有……无情。
是啊,他一直无情,只除了对绿水。
原本袅袅婷婷站着的娇艳的女子立马花容失色,“扑通——”一声在她跟前跪下,扯着她的衣角,声声泣血。
“皇后娘娘,是臣妾有眼无珠!是臣妾错了!求您饶过臣妾吧!”边说还边磕了几个极响的头,磕得额头上都有血迹沁出。
可她哪里有办法呢?他若是肯听她的话,他们也不至走到如今的境地。
“皇上……”终究还是不忍一个花样年纪的少女就此在冷宫中度过一生,她开了口。
“朕心意已决,皇后不必再劝。”他拂袖而去,徒留她站在原地,还有那淑妃和一众宫人们好似失了魂魄般,纷纷瘫倒在地。
那日的事很快就传了出去,宋青鸢这个替嫁皇后,这个即便是宫中人也几乎从来都见不着的皇后,御帝容夙竟为了她,废了威远将军之女淑妃,驱逐其去了冷宫。
再也没有一个人敢说她形同废弃,再也没有一个人敢冲着宫中一个不认识的女子随意呼来喝去。
她以为,这便是终章了。
可那日夜里,他却又来了。
他每次来,好似总有些难以向人言的思绪,今日也是。宋青鸢原本在寝殿中读一本诗书,听见前殿里有动静,心下一惊,披了外衣便要出去,却被恰好走进的他堵在了门口。
“你在做什么?”他皱了眉,略微低了头,瞧见她手上还攥着的诗书,撇了撇嘴,像个孩子般,从她手中抢夺过来,又随意一扔。
宋青鸢不知他的来意,只站在原地,既不进也不退。
“你现在的胆子倒是愈发大了起来,朕站在你面前,你也不知邀朕进去坐坐?”他挑眉,一如从前那个总是逗弄绿水的他。
她终于退开,跟在他身后,任由他往寝殿中走去。
“朕今日始终在想,为何这宫中宫外,对你这位皇后从来都只有非议,连一个宫妃,都敢欺凌到你的头上来。”他在桌前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
宋青鸢垂首站着,心中万千思绪,面上却一句话也没有。
“思来想去,大抵是朕的错处。是朕从来没有将你当作皇后对待,是朕,给了你一个皇后的名,却无实义。”
宋青鸢猛地抬起头,正瞧见他饶有兴致地将自己望着。
“宋青鸢,你这一生最在乎的是什么?旁人叫你做什么,你都去做吗?今天若不是朕,你身为一个皇后,真的要给那妃子行礼?”
他说这些话时,不知何故,语气里好似多了很多愤然,还有……
心疼?
还未待她细想,那人便已欺身过来,她一声惊呼还卡在喉口,便被他一个旋身,放到了床榻之上。
“宋青鸢,你是朕的皇后,即便不愿,也该有些身为皇后的自觉。”
——迟来的洞房之夜,一室旖旎。
宋青鸢怀过一个孩子。
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三月有余了。
她的华音殿里一个宫人也没有,从前事事都亲力亲为,可有了这个孩子,做任何事便都要小心上许多,时间久了,不免很累。
叶云焕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她原本以为这一世都难再见的人,却再度回来,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以为是梦。
“绿水死了。”他这么对她说,带了满脸的憾然,还有愧疚。
那一年,他带着绿水离开,去往大禄。他们在边境处买了一块地,建了个宅子,每日种花种菜,相伴琴棋书画,没人前来惊扰,过得倒也悠闲自在。
叶云焕还不知从何处得来许多医书,平日里闲下来,便学了些医,时间久了,竟也颇懂医术。
倘若两人就这么相携度过一生,也是佳话一桩。
可是绿水却得了一种怪病,叶云焕用尽了法子,却还是治不好她,临终之际,她用了最后一丝气力,握着他的手,说出来的话都是只言片语。
他却还是听懂了。
她说:“你去找姐姐吧,去护着她一生一世。”
所以他回来了。
他原本只是想来看她一眼。他爱了她多年,可她从来不曾爱过他,他想,假使她这个皇后当得开心,他便离开她的身侧,去这天下的任何一处,浪荡余生。
可他看到了什么呢?她在这宫中最偏远的一处宫殿,终日一人,她当了许多年的皇后,才终于得了一个孩子,可这宫中却没有一个人知晓,包括容夙。
要他怎么安心离开?
说也奇怪,那些时日的容夙,新纳了个苗疆进献来的妃子,竟开始终日不理朝事,只知寻欢作乐。
左右相先后前来宫中进谏,却都被他赶了出去。
左相无法,只得飞鸽传书进宫,央她想个法子。
叶云焕彼时已在华音殿的偏殿住下,她怀了孩子,实在无法一个人长久地住下去,且她本就有愧于他,绿水已故,他答应她的都已做到,她还要将他赶到哪里去?她还有什么资格?
她得了父亲的传书,同叶云焕商讨起法子来。
容夙多年来虽广纳后宫,却从无专宠,即便以前那样喜爱绿水,也是要处理了朝政之事,才会去找她玩闹。
如今这般,倒真是叫人惊异。
“我从前在医书上看到,苗疆之人,最善制蛊,他们制出来的蛊,效用千奇百怪。我曾听闻有一种蛊,就是以女子自身为引,可惑人心。”
“容夙这些年来对国事兢兢业业,凭他的自持力,即便那个女子再美,我也绝不相信他会为了其荒废国事。”
“如此看来,应当是中了蛊毒。”叶云焕眉目之间满是隐忧。
宋青鸢也是一惊。
“可有解法?”
“这种蛊毒极为难解,因那女子以自身为引,容夙同她交欢,便也中了蛊毒。若想彻底解毒,便须得一人的心头血,再配上那蛊毒原先所用的毒虫药草,熬汤服下,七日后,才得大好。”
那苗疆女子到亭榭之时,宋青鸢已经坐了片刻了。
她原本大抵并不想来,可又碍于宋青鸢的皇后之名,听闻从前淑妃之事,对她有些后怕,这便磨磨蹭蹭地来了。
宋青鸢将她哄着坐下,同她说了会儿话,忽地提起:
“倒不知,你身上这蛊,用了哪些毒虫药草?”
那女子脸色突变,立时意识到不好,站起来便要跑,却被一直藏于身后的叶云焕捉住,用刀抵住脖子。
“你接近御帝,诱引他种下蛊毒,是想动摇大御之本?到时你再生下一个孩子,继而御帝薨逝,幼子登基,你们苗疆便可掌控大御?倒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只是可惜,你今日来错了地方。”
他这么说着,手下的刀猛地一用力,那女子鲜血便迸溅出来,洒了整个亭榭的柱台……
苗疆妃子葬身亭榭,御帝容夙离开了那妃子,蛊毒发,竟病倒在床,性命危矣。
叶云焕取了她的血,花了三个日夜,终于将所有用的毒虫药草提取出来,放入锅中熬制。
现下,便只欠一味药引——心头血。
宋青鸢要以自身为引,却被叶云焕拦下。
“你疯了?凡人取下心头血便是死路一条,你为他做了这样多,最后还要赔上自己一条性命不成?”
她不作声,只轻轻拂开他的手,走到院子里的梨树下,疲累地闭上了眼。
“我这一生,在这深宫之中,活到今日,真的是太累了。”
“云焕,你再帮我这最后一次吧。”
满树的梨花落在她身上,她一袭白衣,话里皆是绝望,叶云焕一个拒绝的字都说不出口。
“你放心,我会救活你。即便拼了我的性命,我也一定会……”
“救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