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午后约莫两点的时光,上海浦东机场上方,一架白色的机身在幽蓝天际划出一道突兀的白影,自长空横亘而过。
——纽约到上海的飞机经历了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后,终于沿着机场跑道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继而缓缓地,停了下来。
十七岁的钟棠在机舱里睡了许久,从机场走出来的时候,还有些晕眩。
迎面第一束光线直直地照在她的脸上,她微微眯了眼,才能勉强适应。身侧人来人往,而她站定在那里,微光好似在她周围镀了一层圈。
又回来了。
她今天打扮得有些老成——及至肩下的长直发,黑色长皮衣加黑色机车靴,一副硕大的黑色墨镜遮去了半张脸,也遮去了满眼的漠然。身后有人急急忙忙地向前赶,提着的行李不小心撞到她手臂,她也只是满不在乎地撇撇嘴,眉宇之间露出些旁人难以察觉的厌恶来。
她站在机场大厅之中,抬头张望,却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脑海之中划过临别时母亲对前来接应的那人的大致描述,她再度环视一圈,就看到机场中间的位置,正站着一个穿得和她如出一辙的男人。
她挑眉,拎着行李箱往那人身侧走。快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像是终于发现了自己,摘下漆黑的墨镜,露出一双极其好看的狐狸眼。
他的这张脸,怎么说呢?钟棠自打记事以来,就见惯了外国那些五官深邃的小帅哥,加之自家父亲也是一尊容貌清奇的大佛,导致她已经很难对男人的长相生出些类似惊艳的情绪来,可是眼前这一位,做到了。
“沈歌前?”她开口问。
男人嘴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算是默认。
钟棠确认过后,就势把行李箱放在原地,默默扫了一圈周遭,又问一句:“你一个人吗?”
沈歌前终于开口,声音十分有磁性:“司机在外面。”
钟棠点点头,话语之间尽是超越她这个年纪的成熟,直截了当道:“我这次回国的目的想必我妈已经告诉过你了,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希望能尽快见到那位我想要拜师的人。”
沈歌前的表情微微一滞,但也只是片刻,很快,他又再度冲钟棠扬起一个礼貌的笑:“当然。”
黑色的劳斯莱斯在盘山公路上穿行,钟棠在后座上伸直了一双腿,一边晃荡着,一边眼神缥缈地望着后座车窗外的景致从林立的高楼大厦变为荒凉的平房,脑中又再度回荡起老爸在她回国之前说的那番话——
“记住,你这次回国,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如果你回来以后,无法顺利通过音乐学院的最后一次考试,那就给我乖乖去学金融。”
钟棠嘤咛一声,气得闭了眼。
她的父亲,乃是产业遍布全球的钟氏集团董事长钟远山,而她的母亲梁弥,是业界最知名的作曲家,钟氏集团董事之一,兼任钟氏影视公司的音乐总监。
这两尊大佛生下来的女儿,怎么说都该是天之骄女,再不济也得是个双商超高的天才才对,可到了她身上,两尊大佛的基因却仿佛瞬间突变——俩夫妇自幼就给她请了无数老师,可她偏偏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明明什么都学,但就是什么都学不精。
及至钟棠还有一年便要迈入大学的大门了,钟远山终于放弃夙愿,不再致力于替她营造艺术的氛围,破罐子破摔地准备让她学习金融。按着钟远山的想法,钟棠将来倘若能好好继承钟氏,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想钟棠竟不愿放弃从小到大学了十数年的大提琴,钟远山没有办法,只好托人去了伯克利音乐学院为她申请了入学面试。
可申请是申请了,过不过就是另一个问题。
钟棠十数年如一日的废柴属性终于又在此时显露出来——第一次入学面试就被刷了下去,她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眼瞧着再耽搁就真的只能去学习金融,她不死心地想起了十数年前,中国曾有一位颇具盛名的大提琴手顾弦,不仅是伯克利音乐学院当时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也是第一位登上维也纳舞台举办个人公演的大提琴手。
钟棠认为,但凡能拜得这位顾弦为师,必然就能够顺利通过音乐学院的入学面试。只可惜几年前的一次公演之后,顾弦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当众宣布从此不再拉大提琴,且回国隐居,就此销声匿迹……
梁弥眼看着自家女儿整天愁眉苦脸,小脸都消瘦了一圈,便派人多方打听,好不容易才听说有个相熟的人和这位顾弦还有点交情,因此才让他这次接下钟棠,并代为引见那位顾弦。
这个人,就是此刻和钟棠一起坐在后座之上,正在闭目养神的沈歌前。
他是国内极具盛名的乐手和作曲家,不过而立,就已经拥有了自己的音乐工作室,还被钟氏聘请,在钟氏国内的公司任音乐总监一职。
实在是妥妥的青年才俊。
劳斯莱斯最终停在一个破败的老城区,沈歌前睁了眼,示意钟棠下车。
钟棠轻轻地“啊”了一声,将信将疑地下了车,却见目光所及,全是拆迁之后留下的房屋残骸,钟棠扫视一圈,发觉方圆几里范围之内,仅有面前一座小小的居民楼,看起来还摇摇欲坠,岌岌可危,仿佛被风一吹,就会倾倒下来。
她一步一步跟着沈歌前往那小楼里走,却见自己踩过的地方灰尘四起,她被那灰尘呛到,轻咳了好几声,最后不得不捂着嘴巴才能继续前行。
——有谁能想到,曾经轰动一时的世界级大提琴手顾弦,如今竟然住在这样一个破败到令人无言的地方呢?
钟棠跟着沈歌前上楼的时候,只觉得脚下那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再多踩几步就会断掉,这想法从脑子里刚一冒出来,她脚下踩着的那一阶楼梯就发出“咚”地一声巨响,她惊叫一声,立马扯住走在前方的沈歌前的衣角。
沈歌前转身望她,语气温柔道:“怎么了?”
钟棠被吓了一跳,低头再看,却见刚刚那发出巨响的楼梯依然好端端的,半点也没有快断掉的意思,这才不好意思地挥挥手道:“没事,我以为我要摔下去了。”
沈歌前了然一笑:“这里的楼梯就是这样的,你第一次来,难免会有错觉。”
钟棠却望着他那张好看得有些过分的笑脸,霎时失神。
及至被沈歌前领着走进顾弦家,她才看到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站立在窗前,仿佛正望着窗外出神,钟棠眼瞧着这屋子里再没有别人,便客气地开了口:“顾小姐,您好。”
顾弦转过身来,钟棠这才看清她的模样……
钟棠是有些惊异的——她的潜意识里,隐居的艺术家大多都是蓬头垢面,即便还能将自己收拾得干净些,住所也必然应该乱七八糟才是。可眼前的这位却完全颠覆了她的想象,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从外面看来如此荒凉破败的环境之中,她的屋子都能保持整洁,房中虽然堆积着各式各样的画作和乐器,但仍旧。而她本人举止优雅,一袭长裙将身姿勾勒得极其曼妙,长相清丽,饶是已经到了而立之年,依然美到不可方物。
仿佛一朵盛开在淤泥之中的莲,清雅美丽,一尘不染。
钟棠震惊之余,还算冷静,开口做自我介绍:“我是钟棠,是钟氏集团钟远山的女儿。”
顾弦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从刚刚进门开始就立在她身后不作声的沈歌前,像是不为所动,一句话都不接。
钟棠讪笑两声,继续阐述来意:“我这次来,是想找您学习大提琴。”
“歌前。”顾弦终于开口,却不是对着钟棠,而是对着她身后的沈歌前道,“你之前和我说有事来找我,就是为了她吗?”
“阿弦。”
钟棠微微转了目光,却看到沈歌前面上分明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他望着顾弦,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有些沙哑:“她母亲曾教导过我作曲,如今我也在钟氏谋职,受人所托。”
而顾弦面色决绝:“可我早就说过了,我这一生,不会再碰大提琴。”
她望向钟棠,一副心如止水无欲无求的模样,倒真像个隐士。
“小丫头,我不管你是什么财团千金,还是什么故人之女,总之我已经不再拉大提琴,所以也无法再收徒了,你还是回去吧。”说完,就转了身,背对着他们两人,像是再不愿多说什么了。
钟棠听了这话,又仔细看一圈周遭,这才发觉,房中虽然堆积着各种乐器,却独独没有大提琴。
这人,可真是古怪啊……
“顾小姐……”她还欲说什么,眼光默默瞥向沈歌前,想让他读懂自己的暗示,帮着说两句话。
可这一瞥,就瞥见身后的沈歌前望向窗边那人的目光,竟然是出人意料的……
深情。
“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再打扰顾小姐了。”
钟棠双眉一挑,从善如流地往外走,心中又再度燃起了希望。
“她刚刚喊你歌前,你们很熟吗?”
钟棠坐回车上的时候,故意问了这么一句,她面上装得毫无波澜,但心中显然早就已经洞悉了什么。
沈歌前和她并排坐在一起,苦笑道:“你觉得呢?”
钟棠晃动着双腿,撇了撇嘴,十分认真地下了结论:“看起来好像不熟。要是很熟的话,她怎么会不卖你这个面子?”
察觉到她话里的试探,沈歌前微扬起嘴角,不置可否。
钟棠见他不答,也不强求,只是顺势道:“我这次回来,人生地不熟的,自己一个人住也不太安全,不如就去你家借住一段时间?”
沈歌前颇为惊讶:“你不走吗?”
钟棠把身后的背包往沈歌前身上一甩,小手一挥,毫不客气道:“走什么?顾弦一天不收我,我就赖在这里一天,她一年不收我,我就赖在这里一年。反正我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和她消磨。对了,我听说明天就是中国高中的开学典礼,我刚刚已经给父母发了邮件,明天就转学到中国来上高三,所以这一年,就请你多指教啦。”
沈歌前听她连珠炮般说了一大堆的话,最后还得出一个出乎意料的结论,愣了半晌,才略带无奈地笑起来:“你这样子,真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这样机智,这样调皮,这样……无赖。
“我当你夸我了。”钟棠扬起下巴,笑得十分灿烂。
沈歌前笑着摇头,却终于还是妥协,和司机说了一声:“掉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