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斯睁开眼睛,窗帘拉着,房间里一片昏暗。
她发了一会儿呆,才回忆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但是昨晚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今天要上班!
王思斯伸手在床头柜上摸了摸,没摸到手机,便坐起来翻被子……
“啊!”王思斯尖叫一声,吓了一跳。
被子上躺着个人!
一张脸埋在被罩里,闭着眼睛,睡得正沉。
是秦三苗。
王思斯怒从心头起,起身过去拉开窗帘。
窗外的阳光照在秦三苗轮廓分明的脸上,他在睡梦中皱了皱眉,翻了个身。
王思斯见阳光叫不醒他,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喂,醒醒!谁让你睡我床上的?你也太过分了!”
秦三苗不为所动,闭着眼睛又翻了个身,把后背对着王思斯。
“跟我装是不是?”王思斯火爆脾气上来,大步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盛了一碗冰出来,又兑了点凉水。
“你再不睁眼睛,我可要上手段了!”
她隐约记得,秦三苗好像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秦三苗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覆在眼睑上,拓下毛绒绒的一圈剪影。
装睡就算了,你还卖萌!
王思斯这一刻可以说是心狠手辣,拽着秦三苗的衣领,把手里的冰水混合物一股脑儿地倒了进去。
他应该尖叫着跳起来,一边抖衣服一边指责她吧?
那画面该多有成就感。
王思斯足足等了三秒。
……秦三苗一动不动,竟然没什么反应。
王思斯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他衣服里的冰渐渐融化,整张床都湿了……秦三苗呼吸频率没变,依然睡得深沉。
这……就有些尴尬了啊。
王思斯手里提着装过冰的空碗,瓷器表面残留的凉意,就像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这世上竟然真有人,能熟睡到躺尸的程度啊……
王思斯正在感慨,眼角瞥见窗外明亮的阳光。
糟了,忘记找手机看时间了!
她手忙脚乱地到处乱翻,最后在昨晚背过的包里找到了手机。
已经十点半了。
完了,迟到了!
王思斯心中一急,把手里的空碗扔在地毯上,赤着脚就往卫生间跑去。
……
王思斯一整天没敢抬起头来。
……毕竟她的婚礼也邀请了一些同事。
当时她太紧张,谁去谁没去她根本没顾得上留意。
但这种事传千里,她早已经做好了被指指点点的心理准备。
……假装若无其事吧。
果然,一整天,都有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同事,用各种各样的目光偷偷瞧她。
京城里的八卦亮点层出不穷,动不动就“周一见”,人们很快会忘记这件事。
王思斯奋力摆出扑克脸,埋头工作一整天,好容易熬到快下班的点,直属上司段穆给她发了条微信。
“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王思斯在报社做编辑,集团有半国企性质,但也早就开始市场化。
段穆毕业于复旦大学,南京人,在人前总是温文尔雅的样子,很有礼貌,但是有点清冷,无论跟上司还是下属,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
在同事之中,王思斯跟他算是比较熟的了。
因为在成为上司和下属之前,他们就在一个读书会见过彼此。
那年王思斯大四。时间有的是。离的近,想避暑,才去参加读书会。
段穆碰巧坐在王思斯旁边,读了一段《瓦尔登湖》。
王思斯是先听到他的声音,然后忍不住抬头,认真看了他一眼。
段穆的声音非常好听。特别像她喜欢的声优绿川光。他戴无框眼镜,发音的时候,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可能近距离的目光比较容易被察觉到。段穆一边读,一边用睫毛极长的眼尾,透过镜片边缘,扫了王思斯一眼。
那时候王思斯年纪尚小。被陌生男生捕捉到目光,有点儿不好意思,急忙也翻开手里那本《瓦尔登湖》,装做很认真在听的样子。
其实段穆五官很淡。
单拿出来哪个部分,都不会让人觉得好看。可是合并在一起,却有种说不出的儒雅和素净。
反正她第一眼看到段穆,脑子里就跳出来八个大字——
“旦复旦兮,日月光华。”
……
“单位效益不好。我觉得你留在这儿,是浪费了才华。”
段穆说这段话的时候,表情是很温柔的。
王思斯心里咯噔一声。
我刚失恋,失婚,感情失败……马上又要失业了吗?
段穆表情温柔,但是这温柔是面朝电脑屏幕和键盘的。他并没有看向王思斯。
王思斯呆呆地站在段穆办公室门口。
他正在打字。用的是机械键盘,噼里啪啦,速度异常地快。
有传闻说段穆是当红网络作家,因为他不但打字超快,总在写东西,而且有很多文化圈的朋友。不过段穆从来都没有承认过。
办公室阳光很好。夕阳橘色的柔光,绒毛似的笼罩在段穆身上,他的表情看起来专注而柔软。
王思斯怔怔地站在门口,一颗心像坐过山车,上来下去了好几个来回。
段穆又噼里啪啦地打了半分钟,这才抬起头来,淡淡地看向王思斯。
“你瘦了。”他伸展一下手臂,整个人往后靠在椅背上,这才正眼瞧她,“不过精神状态还不错。婚没结成……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怎么忽然问起这个?看来真是要裁员的节奏了。
王思斯额头上渗出汗珠,但还是垂死挣扎地,在心里揣摩了一下领导的意思。
“好好工作。”王思斯仰起头,一脸真诚地回答。
段穆笑了,眼镜片后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嗯,所以……”
“所以不要开除我!我还有房贷要还!”王思斯鼓起勇气,上前一步,盯着段穆眼镜片后眯起的眼睛,“我真的会努力工作的!”
“所以我说,你留在这儿,是浪费才华。”
段穆站起身,绕到办公桌的另一端。
他很高,这一刻就像亲自过来宣判一样。
王思斯觉得有压迫感,转身想溜出办公室。
可是门刚打开一半,就被身后伸过来的,段穆白皙修长的手按住了。
啪的一声又关上了房门。
“你跑什么?在婚礼上不是很勇敢吗?”
段穆的表情也永远是淡淡的样子,这一刻唇边的笑意,就像被风吹动的湖面,荡起细微的涟漪。
“婚礼……你来了?”王思斯当时在台上演戏,根本没注意到谁来谁没来。
段穆性格清冷,同事间的婚礼生日宴满月酒向来很少参加。
段穆点了点头,亲手为她拉出椅子,示意她坐下。
王思斯心里更慌了,颤颤巍巍地坐在椅子上。
……难道他要开除她,是因为婚礼上发生的事影响不好?
当众出丑的人,不适合再留在这个集体中?
王思斯脊背僵硬,思绪万千。
段穆站在她身后。
王思斯忽然鼓起勇气,转过头去,正对上他专注的目光。
段穆脸上一瞬间闪过慌乱,垂下头,绕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
“段穆……你要开除我吗?”
王思斯直勾勾地瞧着段穆的眼睛。
段穆清浅一笑,没有回应她的目光,扬了扬下巴,透过百叶窗,透过办公室的玻璃望向外面。
“你看她们。咱们部门的女人,百分之八十五都已经结婚了。另有百分之五,有稳定男朋友。”
段穆趁王思斯望向别处的时候,眼风飞快地在她脸上扫过,又说,“而这些已婚的女同事中,有三分之一已经要了孩子。”
王思斯心里更凉。他这是在做思想工作呢。别人拖家带口,不能失去工作。
可是她不一样。她现在是单身。
“已婚已育的情况下,除了个别很有野心,也很有能力的,大部分女人是不会再在事业上奋斗了的。家庭会是她们的生活重心。”
“所以呢?”
王思斯越听心越凉,忍不住摊开来说了。
“没有家庭,没有伴侣……就应该被裁员吗?”
段穆淡淡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是对单身女人充满恶意。
“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跟其他人比起来,确实裁掉一个单身的,影响会更小一些。”
王思斯站起身,已经接受了段穆的暗示,“在北京,每个人都有生活压力,牺牲一个单身女人,总比牺牲一整个家庭好。”
早知道今晚会被裁员,今天一整天就该直视那些看她笑话的女人。
正是因为有她这样的单身,才保住了她们的幸福。
这一次,段穆亲自走过来,为王思斯开门。
“嗯,明天你不用来上班了。”
段穆白皙修长的手握在门把手上,通透如玉。
王思斯点了点头。
“好。谢谢段穆前辈这么久以来的照顾。”
凭良心说,段穆对她不错,刚入职的时候,他教过她很多东西。
这一刻,段穆离她很近。听到她叫自己名字的时候,他明显怔住一下。
“请你吃个散伙饭吧?”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行。”王思斯想了想,又说,“我要吃日本料理。”
以后就没工作了。
房贷也还不起呢。
有的吃多吃点吧。
……
王思斯心想,今晚可要多吃一点,失业之后,可能很长时间吃不起日料了。
连徵走了以后,她要自己还房贷,本来日子就会很紧,现在……竟然还要失业了。
王思斯夹了两片三文鱼刺身,沉默地塞进嘴里。
“你忘记放芥末了吧?”段穆出了公司,整个人松弛了些,往王思斯的酱油碟里放了点芥末,“这样才好吃。”
“你就不怕我吃了芥末,哭给你看?”王思斯斜了段穆一眼。
他脱了外套,只穿一件白衬衫。不仅干净得像清晨的云朵,还透着一种书生气。
旦复旦兮,日月光华。
王思斯又想到这句话。可是这个人气质再好,也不能掩盖他开除了自己这深仇大恨。
“现在还去读书会么?”段穆挽起袖子,夹了一块寿司,若无其事地问。
“之前没时间啊。”王思斯头也不抬,“不过已经报了名,本来计划以后要再去的。”
失恋这件事所带来的痛苦,并不是一朝一夕之间能够完全抚平的。
就算想明白了,放下了,理智上知道不该再为那个人难过了……但因他离去所带来的孤独感,并不会因此减少。
她以后要一个人生活了。读书会,闺蜜,甚至加班,都是很必要的。
要把那个人留下的所有空隙填满,也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多看看书挺好的。”段穆表示赞许,“差一点,你也变成那种围着老公孩子转的女人了。”
他喝了杯清酒,话也多了起来,“好险啊,你不觉得吗?”
王思斯怔了怔,用审视的目光看了段穆一眼。
她清晰感觉到他这一刻的善意。
段穆见她有点茫然地看着自己,解释道,“你以前经常写书评的,读书会上你念过几篇,还记得吗?”
王思斯想了想,确实有这么回事。
不过后来她跟连徵的感情越来越稳定,两个人一起做所有事情,所有时间都一起安排……渐渐就没有自己的生活了。
段穆又说,“我觉得你写的挺好的,后来还去你博客看过。可惜你没坚持下去,也不再来读书会了。”
王思斯有点儿感动,“你竟然还记得我写的那些东西……”
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段穆避开她的目光,夹了一个蒜蓉扇贝到她碗里,“所以,接下来你要好好工作,别丢我的脸,知道么?”
王思斯一愣。
“你不是裁了我吗?……不是说我明天不用来上班了吗?”
“嗯,你有新职位了。明天你去电视台上班。”段穆顿了顿,抬头看着王思斯,“没编制,工作关系还留在我们这儿,你愿意去吗?“
王思斯重重一愣,直勾勾地看着段穆。
段穆刻意没看王思斯,低头把寿司在酱油碟里认真晃了晃。
“不过那边工作强度大,你又要从头学起,接下来可能会很辛苦。”
“原来我没失业……你故意耍我的?”
王思斯盯着段穆,又有些不确信似的,“我没理解错吧?总之,你是说,我不但没被裁员,明天还可以去‘大裤衩’上班了?”
王思斯眨眨眼睛,一脸期待地瞧着段穆。
“嗯。”段穆这一次没有避开她的目光,而是眯起眼睛,隔着镜片瞧她,认真回答道,“你没理解错。”
“怎么会忽然有这么个机会……”
王思斯是白羊座,大部分心绪都摆在脸上,很快笑逐颜开,“电视台耶,很难进的。”
“那边是关系单位,要从咱们这边借调个文字编辑,基本工资不高,算绩效的。要是努力点,应该跟在这边赚的差不多吧。想来想去,你去最适合了。”
这……应该是在照顾她吧。王思斯看着段穆,眼神中流露出感激的神情。
“不过你也别高兴的太早了。”段穆低下头,再度避开王思斯的眼神,山长水远地去夹菜。
“这份工作可能会很累,又要学习新东西,以家庭为重心的人去不合适。而且能力不行的话,薪水也会很少。咱们这儿没有人会愿意去,我只能欺负你了。”
“不,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啊。”
王思斯看着他,很认真地说,“谢谢你,段穆。”
段穆白皙斯文的脸上隐隐透出些红色。既像涂了胭脂……
又像被晚霞染过的天空。
“真要谢我?”
段穆调整了一下表情,抬起头来。
“还有假的?”
“这顿你请。”
“……那还是先不谢了吧。”王思斯歪头一笑,故意耍赖,“来日方长。”
段穆也笑了,这清浅却发自内心的笑意,连眼镜片都遮盖不住。
忽然,段穆的目光落在王思斯身后,收敛了笑意,微微怔了一下。
“这是你朋友吗?看你半天了。”
段穆向王思斯扬了扬下巴。
王思斯回过头去,看到林尽染。
林尽染收回对段穆的探寻目光,瞧着王思斯,“嘿,又见面了。”
王思斯朝他摆摆手,寒暄道,“嗯,这么巧。北京这么多饭店,能碰到可挺不容易。”
所谓寒暄,就是说废话。
但林尽染却很有兴趣继续跟她废话下去。
“刚录完一期节目,犒劳一下小伙伴们。”
林尽染身后跟着几个年轻人,都是电视台的工组人员。
王思斯点点头,心想寒暄两句也够了。
可是林尽染却不肯走。反而上前一步,走到王思斯身边,把嘴唇凑近到她耳边。
“你什么情况?昨晚怎么不回我微信啊?”
林尽染压低声音,侧过头,近距离地看着王思斯。
他想知道她是在用套路,还是真对他没兴趣。
“啊?你给我发微信了吗?没看到啊。”
王思斯一脸无辜。转过头想去包里掏手机,却发现段穆和那几个电视台编导,都在齐刷刷地瞧着自己。
王思斯试图岔开话题,同时拉开自己跟林尽染的距离,指着段穆介绍道。
“这是我上司,段穆。”
两个男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这时段穆已经认出林尽染。
“其实,以后你的上司就不再是我了。”
段穆声色平和,看不出一点心绪端倪。
“说起来,林先生倒可以算是你半个新上司吧。”
王思斯一愣。
“借调你的栏目组,就是《王牌高帅富》。”
王思斯竟然跟林尽染认识,这一点让段穆始料未及,他顿了顿,又说,“据我所知,这档节目是视频网站‘吸管’策划投资的,但负责执行的是台里的专业团队。你跟林先生正好认识,那适应新环境就容易多了。”
段穆看着王思斯,表情松了松,又看向林尽染。
“这个节目的制片人是出了名的易暴易怒,有你在,就不担心王思斯会被欺负了。”
段穆由衷地,友善地,看着林尽染。
林尽染弯了弯唇角,侧头瞧着王思斯。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我帮别人一起欺负她呢。”
林尽染板着脸,一脸认真地说,“谁让她不回我微信的?”
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王思斯一脸懵圈。
林尽染直起身子,冷冷地睨一眼王思斯。
“明天见,看我怎么收拾你。”
林尽染朝她挑了挑眉毛,转身走了。
……
王思斯跟段穆吃完日本料理,为了消化,更是为了省钱,选择坐公交车回家。
玻璃车窗外,有清凉的夜风,永远瑰丽的夜景,还有这个城市里永远行色匆匆的人群。
公交车路过电视台。
王思斯望着那夜色下宛如城堡的建筑物,久久不能移开视线……直到公交车驶出去好远,她还在回头望。
……等待她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的?
原本她的下半生已经定型。……很有可能碌碌无为,却可与自己喜欢的人长厢厮守。无惊无险,风平浪静,虽然少点期待,却永远在安全舒适的范围里生活。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她失去了一个新郎,却得到一份新工作,这到底是上天给她的补偿,还是新的考验呢?
公交车外夜风拂来,卷起她额前的碎发,带来一阵清爽的惬意。王思斯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车子已经离电视台
越来越远了。
……身边忽然聚拢起来一阵淡淡的香味。这个味道有点熟悉……甚至,有点亲切。
王思斯侧过头去……就看见秦三苗夜色下轮廓分明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