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郓州,乐安县。
延隆十九年,初夏。
乐安自古素有柞丝绸之乡的美称,然时至晌午,西市供商贩往来的大道上却不见车马,道旁本该繁华的商铺开得稀稀拉拉,不少门店甚至积起了薄薄的灰尘,看上去已是关门多日无人打扫了。
但街道并不冷清,道两旁挤挤攘攘坐了许多人,这些人个个灰头土脸,无一不穿着简陋的土布短褐,有的孤苦伶仃,有的拖家带口,俱是一副昂着脑袋蓄势待发的模样,就等着远处施粥的队伍走近,好冲上去抢在队伍的最前头喝上一口稀粥。
郓州大旱已有多月,入春以来更是一滴雨都没有见过,早禾枯死,溪水干涸,多地灾民无米饱腹,只得一路乞讨着到了乐安。
乐安算是郓州几个县中旱情最轻的一个,但半年来也不见得有几次雨珠子飘落。如今天气转热,大批灾民聚集,朝廷的赈灾又迟迟不到,也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能撑上几日。
等粥的队伍一直从西市蔓延到了东市,东市的正中心,一座三层多高、檐角斜飞的酒楼泰然伫立,楼外灯笼高挂,楼内往来身影络绎不绝,丝毫没有受这旱灾的影响。
仅仅一坊之隔,却仿若隔了一整个世界。
酒楼大门的正对面,有一人盘腿而坐,手中的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地上缺了口的陶瓷碗。这人也是衣衫破旧,一脸风尘,露在外面的手臂脏污不堪,和其他的灾民没什么区别。
要说完全没有区别,倒也不是,细细比来这人还颇有几分与众不同之处。比如脑袋上那黑色布巾裹成的奇怪幞头,把头发遮了个严严实实,竟是一根不漏;再比如那双炯炯有神放着异彩的澄澈眸子,一眼都没施舍给人群拥搡的粥车,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繁华酒楼牌匾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凌峰楼。
施粥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灾民们把粥桶刮了个底朝天,光亮到比水洗还干净,才肯罢手散去。
苏岚接过伙计好不容易才抢回来的粥勺,举到眼前当作镜子照了照。“镜”中的女子挽着一个简单的流云髻,眉眼灵动,不见皱纹,实在看不出已是年过三十的半老徐娘。
她理了理耳际散落的鬓发,放下勺子伸了个懒腰,正准备招呼伙计们收工,目光便瞥见不远处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那家伙依旧保持着一个时辰前的模样,盯着凌峰楼的匾额,不厌其烦地敲着瓷碗,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她歪头看了一会儿,和伙计交代一声,从自己那份伙食里取出一个白面馒头,迈开莲步走过去。
“肉火烧,盘丝饼,红烧兔头,光棍鸡……”
走近了才听清,那人满嘴不停,居然是在报菜名。她惊异地看过去,这乞丐模样的人似乎对凌峰楼熟悉得很,报的菜名竟是一个不差。
察觉到自己走近,那人突然停了手中敲碗的动作,转头望过来,满脸的污垢看不清模样,但一双眼睛却分外干净,映在这午后炫目的阳光里,似淌过流光溢彩,甚是撩人。
随后那眼眨了眨,方才还在报菜名的声音突然正经地冲她说了三个字:“好饿啊。”
苏岚一阵错愕,刚才专注于菜名没有发现,这人的声线清灵,此时冲她说话的声音更是带上了几分撒娇的柔软,居然是一位年轻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