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相国远道而来,所为何事?”他把茶壶放在桌子上,磕碰声音很大,有些无礼。
那一声鲁相国冷漠生疏,叫得很客气,他很少说话客气。
鲁横之端着茶杯吹一口气,慢条斯理地说:“我去茳州,顺路过来看看你,毕竟回了都城,私下见面就不方便了。”
“看吧。”他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没好气地说,态度却明显稍微缓和了些。
“我派人给你府上送了些草药,你要是旧疾犯了,就让杜掌事给你熬上。”
哦,这老头子还会关心他呢。
穆璟耷拉着脑袋,嗯了一声敷衍,眼里没了戾气。
“以后出远门,还是要让吴齐跟着,有个人帮应你。”
大老爷们带个侍卫出门,膈应。
穆璟闭上眼睛,云淡风轻地说:“他叛变了。”
“什么意思?”
他想起来北麓前那晚,吴齐和那蒙面女子的对话。
“他跟叛军的人有往来,我没赶他走,是看在我爹情谊的份上。”
“的确,要是你直接揭发了,叛军那边会打草惊蛇。就暂且留着他,自己提防着点...”
鲁横之饮一口茶,继续嘱咐:“回了都城,你要提防太子殿下,这个人心思很重,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穆璟不说话,他没想着要对付谁。
舅舅眼皮向下垂,暗藏着精明老练,想起聂终这个人,说:“他已经是半个废人了,没有什么顾忌的,一个找不到软肋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可穆璟不想听了。
“舅舅,我觉得自己不适合做官...”
他声音沙哑,说得没底气。
许霄弦说过许多次,说他不适合做官,适合像他一样,无拘无束。
他也想这样。
为了自己稳坐这官位,身居高处,枉死的人太多了,他觉得自己走不下去了。
鲁横之目光阴沉地投向他,平静地说:“你这句话,去地下跟老郚倾王讲。”
果真配得上相国这两个字,他位高权重,一身官服,不近人情。
“别再拿我爹压我了!”穆璟猛地抬头,积怨突然发作“他已经是个死人了,我不想再替他活了。”
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太口无遮拦。
他深吸一口气,把声音压下来,冷冰冰地说:“你费尽心思让把我安插在将军之位,不就是为了更方便利用我来达成你自己的目的吗?”
“你说我利用你。你以为你能有今天的地位,是凭你自己吗?”鲁横之直视他,目光狠历,不怒自威“我告诉你,你可以在这里放肆,不过是因为别人忌惮你背后的鲁相国,或是对你死去的爹还有些许敬重。这些车你得罪的人闯的祸,要是没有我的面子挡着,早就够你死几十遍了。”
是啊,他没什么本事,好像鲁横之所作所为,都是为他好似的。
他安静了一会,幽幽开口:“难道谋权篡位,也是我爹想做的吗?”
帐篷里只有二人,烛火闪烁,他眼中浑浊。
鲁横之合上眼:“不,老郚倾王是个忠臣,是最好的臣。聂川这样的人,不配做他的君主。”
所以他要穆璟夺回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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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顾姑娘。”
顾长洢准备睡了,听见门外有人叫她。
她打开门,是方梁。
营地里今日火把点的少,黑漆漆的。
“你见将军了吗?”他问,往屋里瞥一眼。
顾长洢摇摇头,她知道方梁在想什么,回答的一点也不含蓄:“没跟我在一起。”
“哦,那我再去找找。”他挠挠后脑勺,告别“不好意思啊,这么晚打搅你了。”
方梁走了以后,顾长洢一个人站在门框底下。
快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凉,冷风呼呼往屋里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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眺望台的砖砌的围栏外面,是圈房檐,斜斜盖了一层瓦。
他爬的高,上面风吹的更猛。
风把云都吹跑了,从天上,到草场的交界线,一泻星辰。
额角的碎发被风吹起来,穆璟抬手,把碍事的头发抓到后面去。
之前的小兵在眺望台这里藏了好多酒,给穆璟省事了。
他喝完一坛,就顺手扔到下面去,很暴躁。
可自己也不知道气什么。每次见了鲁横之,他都觉得喘不上气。
“将军。”背后传来温和的声音。
他回头,看见顾长洢羸弱的身影站在风里。
轻纱白裳飘舞,把她包裹在中间。
她捧着他的披风:“上面风大,将军披上吧。”
他看了一眼:“不要,拿走。”
顾长洢没有一句多余的劝说,一只脚已经踏下台阶,又听见他轻飘飘的自言自语。
“还真走啊...”
她再次回眸。
很奇怪,他背影明明那么宽厚,却让人觉得单薄不已。
“顾长洢,陪我一会儿。”似乎格外想她留下,又加了一句:“行吗?”
从未见过穆将军说话姿态放的这么低。
顾长洢迟疑了一会儿,走到边上,穆璟拉了她一把,扶她跨过来。
寒风凛冽,穆璟怕顾长洢那小身板被吹得掉下去:“你往后坐点。”
他默默侧身,刚好替她挡了风。
深蓝的夜晚,星渍坠落,月色撩人,耳听风过,竟觉得温柔。
她冲着小手哈气,嗓音和在风声里轻轻柔柔:“穆将军好像很怕那位大人啊。”
穆璟下颚歪向一边,不乐意听这话。
那表情像是在说,老子谁都不怕。
“长洢只是没想到,穆将军还有屈于人下的时候。”
顾长洢顺手把后面的酒坛子勾过来,娴熟的用牙扯开封口,这动作在她这里,却不让人觉得粗俗,反而勾人的很。
“那当然了,他是我在都城的大靠山,不敢得罪。”穆璟毫不避讳,扬起眉毛豪爽笑言。
可那语气在顾长洢听来,像在故作轻松。
她不知道该不该说穿。又看了他一眼。
他侧脸真好看,鼻骨高,如刀削,又生了双桃花眼,睫毛向上,托起了月光。
原来北聂的穆将军呀,不带刀的时候,也没有多么凶神恶煞。
烈酒顺着喉咙流下,她身上感觉暖和些了。没头没尾地说起:“长洢在醉春阁做书寓的时候。有些客人喜欢带酒来,坐在帘子后面听我说话。只要送了酒,长洢就可以替他们排忧解难。”
他撑着脑袋看她,等她继续讲。
“穆将军其实很痛苦吧。”她突然说“明明笑着,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明明也很害怕吧。”
突如其来,他还看着她,笑容硬生生僵在脸上。
像是秘密被揭穿时的慌乱,他心脏漏了一拍。
她直勾勾的眼睛,能看穿他。
顾长洢收回目光,眼里没有一丝情感,淡淡解释:“长洢在醉春阁里见惯了人脸,谁的笑是真的,谁的笑是假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所有人都觉得,穆璟将军嘛,杀人喝酒逛窑子,活的潇洒自在。
她却觉得,是因为心里是空的,才做出这嚣张。
可他做的太满了,溢出来的味道,全是涩的。
穆璟只是又咧嘴笑了,不做反驳。
他隐藏多年的懦弱,被一语道破。
“我在醉春阁十年,是因为逃不出去。将军不一样啊,你什么都有,还不能脱离官场吗?”
穆璟心里自嘲,他有什么啊?
这些年走得每一步路,都如同傀儡般,被舅舅牵着。
可他深思过后,依然平静吐出:“不行。”
脱离不了,是他自愿的,自找的。
“是因为那位大人吗?”她问。
穆璟又把一个空坛子扔下去,坛子草地上滚了几下。
他想了一会,说:“我做错事了。没办法挽回的那种。没有容身之处,所有人离我而去时,是鲁横之窝藏了我这个罪人。要不然,我早就下地狱了。”
顾长洢愕然。
半晌,她嘴角微微有了弧度,对他说:“其实看得出来,那位大人是护着穆将军的。从他看你的眼睛里,就能知道。”
她声音很轻,让人心安。
怪不得那些客人爱同书寓说心里话。
穆璟笑了,只当顾长洢是安慰自己,说笑罢了:“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就替他说好话。”
“不知道,只要他是替穆将军好的,就可以了。”
穆璟抿了抿嘴,他心里有秘密,埋得很深。
他还不打算告诉她。
现在这样就足够了。
这醉春阁的女子,好似特别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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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坐在屋檐上喝酒,顾长洢越喝话越多,穆璟越喝话越少。
他心里五味杂陈,根本不可能像她一样,一喝酒就忘光了心事。
他想:要是顾长洢知道鲁横之要做什么,还能说出这么洒脱的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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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鲁横之正是为她来的。
临走之前才说了重点:“穆将军冒火救一个青楼女子的事,宫里传遍了,皇上想看看,是怎样一位女子。于是有画师献上了顾姑娘的画像,皇上好像格外感兴趣。你说,要是皇上想要的人得不到,穆将军是不是违抗圣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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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顾长洢好不容易累了,搓搓冻僵的小手,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听见。
“将军,咱们下去吧,明早还要赶路回都城呢。”
他回话:“嗯,你回去睡吧。”
顾长洢从眼角瞄他。
哎,让他一个人在这吹冷风,怪可怜的。
这位客人,让人怪心疼的呢。
咳。
就牺牲牺牲自己,照顾一下他吧。
顾长洢自言自语,抱住双臂:“哎呀,天太冷了....”
他伸手把披风捞过来,披在她背上,赶人:“下去吧。”
她便站起来,腿一酸,踩在瓦片上滑了一跤,险些摔下去。
不,有穆将军在旁边,她怎么可能摔下去呢。
穆璟接住她了,她就在他怀里死皮赖脸:“将军,长洢头好晕啊。”
“怎么了,喝多了?”
“长洢自己下不去,将军背我,好不好?”
那一瞬间,他忘了背上的人本应酒量有多大。只是对鲁横之的质问,忽然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