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士们食量大,用餐也快,馒头啃完没多久,便有侍卫来唤古瑾收拾盘子。
古瑾一弯腰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从下一层将抹布取了出来,便诺诺地跟着进去,挨个帐篷收拾。
当收拾到第二个帐篷时,她忽然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双手,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手指修长,没有老茧,也没有脱皮,在军营里并不常见,是双没做过苦差的富贵手。
古瑾愣了下,怕冲撞到贵人,忙停了手下的动作,站到旁侧。
“是你?”面前的人发了声。
古瑾闻言下意识抬起了头,对上了面前那人的眼睛。
她记得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清冷的眼睛,瞳色极深,一对上就能让人有种找不到底的感觉。不知怎的,古瑾想起了昨日往回路上救的那个小将士,虽然那个小将士满脸血渍让人辩不清长相,但他也有这么一双眼睛。
刘原见古瑾仍在发愣,便向她的方向又靠了一步。他记得古瑾,前夜敌军偷袭后营,他换做小将的衣服逃到后林将自己藏在了几局将士的尸体下才逃过一劫。但后来身上又多了两三具,绷不住,他便晕了过去,等他再醒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力气不够,难以挣脱出来,还是古瑾路过搭了把手。
刘原并不是个很容易和人交心的人,与其说叫住古瑾是为了感激,还不如说是为了探究,这个女孩为什么接近自己,抱有什么样的目的,与敌军突袭又有什么关联?
刘原的帐子本不和众大将的扎在一起,倒是随军戏班子的帐子更近,他是皇子,次次皇子亲征明里浩浩荡荡,暗里各方却更加小心谨慎,故前夜那一场敌袭可以歪打正着定有蹊跷。敌军到底是怎么确定他的位置的?这个女孩救了他明明拿着赏钱走了,去而复返又有什么用意?
古瑾见刘原近了一步,心下一惊,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怀里的九十八文铜钱便跟着响了两声。
古瑾瞧着眼前的人,只见他虽然不开口,却仗着比古瑾整整高了头的个子,着一身深色带暗纹的衣服一副冷口冷面的样子,一下子心就颤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古瑾不住道歉,但心中却还是不安。
刘原瞧着古瑾一副受惊兔子的样子,心底对她扮猪吃老虎的怀疑倒是少了几分:“你说对不起作甚,你这是得了多少赏钱,声音可不小啊。”
“一百文。啊不对,九十八文……”古瑾捂着怀里的钱,急了,想着要是让退回去,还差那两文一时半会她也赔不了,转念又想若是说谎怕是罪加一等,便又说:“不对不对,是一百文。”
刘原听救了自己的赏钱只有一百文,面上也有点挂不住,但看古瑾一副抖抖瑟瑟的样子有心戏弄,便道:“哪有赏钱还不凑整的,若是还不好好说,我便要治你的罪。”
古瑾从小听过很多的惩罚,什么打死你,什么罚你一天不许吃饭,现在多出一项要治她的罪,站在那儿就蒙了,身子也缩了起来,嗫嚅道:“得了一百文,花了两文钱买了一个包子。”
刘原又问:“包子什么馅的?”
古瑾又答:“腌菜的。”
“好吃吗?”“好吃。”
古瑾被问的一愣一愣,刘原看她这样心下多了几分好笑,便不为难她了:“那你把钱收好了,将盘子收了便退下吧。”
古瑾闻言又一激灵,赶忙上前收了东西退了出去。
不多时,古瑾便把七个帐篷的东西都是收拾完了。她将东西送了回去,领了吃食,见大家都在吃饭没人干活,小米子也跟在他爹娘身边,便找了个角落窝了起来。
古瑾并不了解军队里的伙食分配,但她知道原先她在戏班子里每晚只能分到一碗米汤,现在一碗米汤一个馒头,倒比原来还好一些。
古瑾想了想,将馒头塞到了怀里,小口小口地喝着米汤。
扎营的地方地势偏高,越晚天越凉,又值深秋转冬。古瑾并不怕冷,仅凭着这贴着心口的馒头和捧在手里的米汤,她便将身子暖了起来。
夜深了几分,待古瑾帮忙收拾完盘子,米荣便领古瑾到了休息的地方。。
军队里没那么多男女之分,但米荣还是顾念到古瑾的名声,没让她和大伙一起挤通铺。米荣将她带到了自己家的小帐篷里,在小米子的地铺旁用椅子隔开一块空地,让古瑾在此打个地铺休息,自己则出去安排明天早晨的事情。
米婶抱来了被子铺盖,正要下手铺,古瑾赶忙上去接过,道:“谢谢米叔、米婶,我自己来就行。”
米婶手里的活没停,跟着说:“这孩子还客气什么,你跟我们住就算是一家人了,天也不早了,赶紧铺完也好早点休息。”
“对呀对呀,阿娘,你就多帮帮她,多照顾照顾她,她一个女孩子也挺不容易的。”小米子往他自己的被窝里一钻,随后转脸看着古瑾,“诶,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古瑾。我叫古瑾。”古瑾边整理被子边答道,她并不习惯这样的场面,所以说话的声音也跟着越来越轻。
米婶见状,先对着米子训了几句:“赶紧睡觉去,就你会说话,别人都不张嘴是不是?”既而又看着古瑾道:“好了,那姑娘你就早点休息吧。”
古瑾看着米婶,面带感激道“米婶,您叫我古瑾就行。”顿了顿又道:“不,米婶你们就叫我小古子吧,我阿爹阿娘就这么叫我。”
“小古子!”没等米婶答话,小米子便在一旁喊了起来。
看着小米子,古瑾也跟着笑笑,把怀里的铜钱摸了出来,递给米婶道:“米婶,我这身边也没什么钱,这里是九十八个铜板子,这军营里管吃管饭,我用不着,这钱随身带着也不方便,既然你说是一家人了,那这钱权当我孝敬你二老的。”
米婶一惊,连连答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一个小姑娘家咱点钱不容易,更何况我们也用不着啊。”
“小古子你收起来,我阿娘才不收你的钱呢,军营有钱庄,明儿个我带你去。”小米子跟着嚷道。
古瑾看着米婶,见米婶虽然口上那么说,眼睛还盯着那串钱,心下了然,便道:“存钱庄里我不安心,原先我就在另一个帐子里打杂,到头来也只留到那么多钱,米叔米婶那么照顾我,没给我重活,没让我挤通铺,我是真的很感激,所以米婶你就把钱收下吧。”说罢,把钱又往米婶身边推了推。
米婶接过钱,也不推辞了,道:“那就当我帮你保管,等你要用了一定记得问我拿。”继而又问:“你说你原先在别的帐子,哪一个呀,怎么分发饭食的时候不记得有你。”
“是这样的米婶,我父母死得早,我五岁就被卖给了随军的戏班子,戏班子的每日饭食都是何班主去统一领的,所以您没见过我。”古瑾想的是,与其等日后瞒不住,还不如现在就实话实说了。
三百六十行,戏子为最末,随军的戏班虽然是专门设了给将士们表演节目提高士气的,但是仍然上不了台面,要遭人白眼的。其原因有二,一是因为戏班子的成员有几位戴罪被流放之人,二是因为在很多人的观念里戏班子是是设来取悦大将军的,根本不正规。所以戏班子的月钱或是饭食都是由何班主统一去领的,戏班子里的人一般都尽量不去接触别人。
古瑾的话音刚落,米婶便沉默了,面色也有些古怪,倒是小米子十分有兴致地开口回道:“戏班我知道,原来过年的时候我去瞧过,那个唱花旦的宋阿姐在台上可好看了,就像个仙女,还有一副好嗓子……!”
“小米子。”米婶停了小米子的话头,调整了神色边对古瑾说道:“真是个苦命的娃,我看你现在也才十来岁吧,小米子今年十四了,你要是比他小,便把他当你哥哥,平日里他也会多照顾你的。”
小米子又插话道:“阿娘,你看小古子个子那么小,肯定比我小啊,她都叫过我米哥了。”当然话音刚落,便被米婶瞪了一眼。
古瑾笑笑,道:“好,谢谢米婶,也谢谢小米子哥哥。”
米婶看了看两人,没再多说什么。隔了一会,米荣也推了帘子进来了,稍微聊了几句后,各自休息去了。
油灯灭了,帐子里黑了,地板硬邦邦的,古瑾缩着身子朝着墙的那面不敢作声,只觉得周身的空气又凉了几分。
又是一个不同的夜,先是静得令人害怕,让她想起前夜逃亡时的那个林子,再是三道或重或轻的呼吸声响起,吵得闹人。
古瑾将怀中的馒头摸出来,轻轻地用手把它推到了小米子的身边。
古瑾看着小米子,小米子的睡相很差,嘴巴大张着,口水也跟着直流,但古瑾很羡慕。她偷偷瞧了一会,便又转过身去休息了。
夜并不长,梦却很长。
这次古瑾的梦不再是一个富贵梦了,她的梦里布满了火光。
她看到了爹娘的脚下燃起的火,看到了着在营子里火,还看到在厨房大锅底下不停攒动的火苗。
她看见自己把柴放了进去,她看着火势变得越来越大,她拿起火把,顺着风不停地奔跑。
她的耳边出现了她爹的喊声,他娘的喊声,还有宋阿姐的,她们喊着:“快逃啊。”
夜沉了,古瑾的梦也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