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搴道:“主公,情势不妥,不如先行离去,待巡哨回禀后确定无误再商议行动罢。”我心道:只有几十个人,看起来也不像是刘焉派来的,难道这些人是与严家有过节的不成?自马相那次大乱后,益州也不安稳了……只求严睆不要有什么闪失,否则我的损失可就大了!
我轻轻皱眉,下令道:“卢横,留下几个活口,其余的,统统杀了!”
稍顷,武锋营士卒从各个方向潜进茶肆,几个先行探察的头目向各部低声通报了情况,马上有百余人远远地包围了茶肆,随后又有几十人悄悄潜进前、后院中,相互以手势联系,准备行动。
卢横眼中寒光一闪,用力挥手,顿时,武锋营士卒破门的破门,砸墙的砸墙,还有从天花板中撬洞降下者,肆内顿时传来一阵并不激烈的打斗声和惨叫声。盏茶工夫不到,焦则浑身染血,从破碎的窗前探出身来,示意一切妥当。
我心下大喜,而卢横只是轻轻地报以赞许的微笑,表面却并不动声色。下一时刻,几十名武卒便各自拖出一具尸首,弃在篱边,三名甲士以井水冲洗土地,抹拭家什和墙壁上的血迹,还有不少修补门窗天花,以期尽快抹去战斗的痕迹。
五名活着的人被带出茶肆,其中三个被打得伤痕累累,有一尚是女子。
我吩咐取衣遮住这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她的模样好是眼熟,我却又不敢肯定在哪里见过,虽然端庄秀美,眉宇间却总是萦绕着一种忧伤的神情,她直视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挖掘点什么东西出来。
“颜……颜鹰将军!”
半晌,她轻启檀口,说出令我动容的名字。卢横此时在我耳边语道:“杀二十九人,活捉两人。这个女子和那两个被绑着的恐怕是严家的,严睆并不在死者之中。”
我微微颔首,眼神投向她,疑惑地道:“你认得我?”
女人企盼的眼睛如释重负,登时流出泪来,“将军一至,严家可安!奴婢是严妻王氏,奉周陵之命迎候主公道路……”
“松绑!”我慌忙道,一边吩咐将那些尸首先在后院猪圈旁埋了,再带王氏入茶肆问话,武锋营士卒除小部外,各自远远分散开来,伪装成歇脚的行商,以免被人瞧出破绽。
“你就是王异,王尚书的大女儿?”
“妾身正是!”
“起来回话,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是谁,竟敢向颜商动手?”
王异盈盈裣衽,以绢拭泪道:“这些人乃是赵韪家将,两月前严君忽染重疾,撒手人寰,而赵韪因领州从事,看中了成都城严家的几块好田,故借机夺之,妾秘收文契,告于官府不获,正准备举家迁避永昌,再作打算。不料消息走漏,赵韪派人来追先夫地契,妾岂能与他?本想往赴荆州亲迎将军大驾,可惜事泄……若非主公,妾死无地矣!”
“严……严睆死了?”我大为震惊,“几时,怎么死的?”
韦搴脸色阴沉,附耳对我讲了几句,我摇摇头,让他暂且退下。王异抽泣道:“先夫至蜀南置办宝货,归来后就染病不起,几日工夫,妾找遍了蜀郡的所有名医,吃了七八个方子都不见效,十天后就……”
此时她已哽咽难言,强自忍耐,泪珠仍如丝线般洒落,令人为之动容。
我默然良久,睨着她,心中不知产生了何种情绪。
严睆字忠明,中山国人,中平年间虎骑校尉府予之百万的初起资金,三年间遂成货殖数十亿、坞邸石碉二十座、奴婢五千、年贡四千万钱的超级商贾,这种人才在颜商中并不多见。之所以位次周陵之下,不过因为与之故交深厚,不忍逾之罢了。
由于与王据的联姻,严睆多次成为颜商群体“登门投拜”的主要人物,一时往来不绝、门庭若市。然而,他虽富不显,虽贵不骄,固然身为外曹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可却从未因私废公、勾贤纳污。因其正直,不少怀有别种目的者不得其门,最终悻悻而去,而睆声名益高。
焦则恰于此时入堂,向卢横低声禀报起来。卢横不断颔首,乃朝我悄悄道:“主公,方才讯问俘虏,乃是赵韪在钖表亲所将,他们受赵韪指使,来取严家地契。赵韪乃巴西人,原太仓令,刘焉入蜀时弃官随,如今授州别驾职衔,权威甚重。”
“我管他是谁,敢向颜商动手,必定要好好教训他!”
颜商在蜀地的力量不比他郡雄厚,故闻言后,卢横并没有立即应是。韦搴见此忙道:“严睆方逝,眼下并非是向赵韪寻仇的良机。以属下愚见,该得先定基础,再论其他。”
我微微皱眉道:“你是说先安定了严家的各项产业吗?”
韦搴道:“严睆在蜀中极有影响,此人去世,颜商失一翘楚,对主公势力进入益州也是个不小的打击。若短期内不能扭转,为刘焉、赵韪等心怀叵测者所趁,那么严氏一垮,西南商路绝断,为敌尽掌,损失可就太大了!”
我暗忖道:益州战略地位如此重要,又是最接近我西海、熊戎地的主要贸易集散地,岂容有失?刘焉与我不共戴天,颜商处境原本就很困难,如今更加上严睆死去,祸不单行,有人迫不及待做鲸吞之势,必是蓄谋已久的了。
“可惜忠明人才,原本再隔几年,我便有意将他调至醴阳充任外曹属官,也好风光地卸下这副担子,没想到……”
我痛心疾首地道,一面吩咐追赠严睆外曹尚书仆射印绶,因其子皓年幼,令送至醴阳与我儿同养。
王异泣道:“多谢主公!”
我心中一动,故作迟疑地扶起她道:“忠明精细老到,颜商中莫有可比。如今他竟不幸早卒,我甚痛之!依夫人之见,我该派遣孰人顶替严睆的位置呢?”
这番说辞其实很难避免令她生出人走茶凉的感触,然而现实如斯,若不尽快整顿严氏基业,纠合力量对付刘焉,恐怕以后更无东山再起的可能,我更险些将“夫人还是速回醴阳休养”的话也讲了出来。
王异十分沉着地跪下,眼中含泪,态度却不卑不亢,“主公垂询,妾不敢擅言,然先夫虽逝,家业犹在,颜商并非兵伍,怎能轻易换将?况且,先夫与妾素与蜀中交易往来,情况熟悉,若择他者,不免轻纵骄淫。奴婢奉先夫遗命,守祖产、拓田园,不便远离,故冒死陈谏,以替先夫之责!”
“大胆!”卢横厉声道,“亏汝还是王据的女儿,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也说得出口?”
韦搴道:“严忠明奉主命经商,也因主公资助,才有今日,你竟把这一切都当作了严氏私产,是何道理?”
我摆了摆手,口气冰冷地道:“王异,你这话有何用意啊?”
王异眼中有不屈之色,微微挺直了身子,“主公待严氏恩厚,妾纵然毕尽一生,也难还报,不过……”她深深叩首,眼光中有厉色闪过,“主公若为蜀中的颜商担忧而有此变举,那么妾恰能毛遂自荐。”
卢横、韦搴刚待斥之,我微微摇头,故作诧异地道:
“我为蜀中颜商担忧?又有何忧可担?”
王异道:“主公中平六年曾有言于先夫,云蜀地之重要,其中举司马错代蜀、高祖经营汉中之例,先夫揣摩主公心意,故自愿迁避成都,以利主公号令颁行。益州富饶闭塞,外人不易见纳,而先夫苦心经营,终得开拓一方田宅商路,享大族声望,亦使颜商进驻益州方便了许多。如今……”
我挥了挥手,打断了她的高谈阔论,细细地又打量了她一番。这女子长得并不很像她的父亲,然而稍蹙眉间,便仿若能见王据那张无私无畏的脸。她的下巴尖翘,颧骨突出,然凤目秀黛,盈动间如同波泽涌起,挽单尾髻,斜下玉钗,额前偶落刘海稍许,倒也别致。
我淡然道:“起来回话。汝父乃吾良佐,一门三英,汝兄王信今亦官拜刺曹,故我也不想过于留难你。然严睆亦曾在军中供职,俸禄供给不比他人,说什么安守祖业,岂不可笑!”
“再说,”我顿了顿,眼光灼灼地望定了她,“严睆逝后并不见人通报,此中似有隐情,我不是蠢人,这点小伎俩还瞒不过我的眼睛!”
王异大是焦虑,道:“主公请容妾……”
我再不容她说话,一挥手,便有军士上前将她带离宅院,送上马车软禁起来。
四月中,经过南郑地界,面对着昔日携清儿前来求医的所在,我不禁凝神半晌,唇角轻挂笑容,好一阵子才喟叹而去。
韦搴自不知我心中之念,禀报道:“主公,再走一百多里,便是广汉白水关,其南不远即葭明,乃故之葭明县也。
崇山环抱,其后有险隘剑阁,易守难攻。过了这一带便尽是平原,不久可达蜀郡。”
“巴蜀物产丰美,偏生得世外桃源一般,攻之不易,可以想见这是多么封闭保守的地方啊。”我叹了口气道。
韦搴笑道:“主公说得也不差,关中一带,俱称南中濮、叟等族为‘蛮’,其实说到礼制,蜀中豪强势力虽各参差,颇多旧规族法,却也不失为一方大姓,只有过礼之处而罕失礼之举。”
“久处深山,与世隔绝,也并非是什么好事啊!”我信口道。
韦搴的父亲曾在蜀中做过小官,故其所知颇详,闻言呵呵笑道:“主公明见,不过蜀人素有德,安贫守志者多,贪得无厌者少,要说才学,也多有高明者,主公在此地盘桓几月,恐怕能收到不少人才呢。”
“哦?若都像韦参军这样的高才,我会更喜不自禁。”
韦搴少见地流露赧颜,在马上抱拳愧道:“多蒙主公夸奖,属下万不敢当。”
我正想再打趣他一二,卢横忽地从前方打马回驰,在我面前不远处轻轻勒缰停住,轻声道:“禀主公,成都的斥探来了。”
来人竟是绵竹人赵祗!他只身无马,光靠两只脚竟也能支撑到现在,一双巨手抱于胸前,口称官职跪倒,“属下,决胜营益州从事守醴阳治田都尉赵祗,参见主公!多谢主公相救王咸家眷,属下此生得奉将军,如无二日,心中喜悦,孰非言语可表!”
我“哦”的一声,仍未回过神来。赵祗不是被我调拨给李宣了吗,怎么突然又成了决胜营的人?最可笑的是还挂了“醴阳治田都尉”的头衔,看来是李宣给他许诺的甜头罢。
当然,还不止这些,救出王咸家眷,更非轻而易举的事情,李宣如此大动干戈,难道这赵祗果真有才?
“起来罢。”我心里满不是滋味地道,想讲些什么,偏感无从说起。
赵祗觑得真切,连忙知机地禀道:“军师远见,她返回西海之前便已安排了不少人潜进益州,伺机探察刘焉的秘密。因属下是绵竹人,故而授此重任,属下感激不尽……当然主公待我恩同父母,属下也是……”
“好了好了,叫你们去查严睆的死因,有无线索?”我不耐烦地道。
赵祗舒了口气,先将一叠文契般的东西呈上,这才肃容道:“属下已经查明,严睆乃是染上永昌鸠僚人瘟毒致死,现有医家口述和药方在此,请主公详阅。”我仔细地翻检了一番,发觉在五日之内,果有多名医生开具的药方,都差不多是些解毒的方子,还有以代号出现的,想必是些不可宣示的秘方或偏方,其中还有几份医家追述的口录,皆十分详尽地表现出严睆临终前的病态。
“你怎能如此肯定不是其他毒症,而是益州南部偏蛮之地的瘟毒呢?”我怀疑道。
赵祗拜道:“瘟毒除鸠僚部外,在益州无人能解,亦无人可制此毒。并且属下调查过,严睆此前确曾远赴南部一行,与谈宝货互利之事,许是误喝了染毒的水而致病。”
我点点头,再问道:“你可曾听说过严妻王氏吗?”
赵祗道:“听过,都说此女才貌双全,工于计较,自嫁于严睆后,多方拓展财路,还曾远至盘越国贸易,蜀中人赠‘王铁算’之号。只不过锋芒太露,又多抛头露面,引得四方登徒浪子无不趋之若鹜……”
我轻轻皱眉,猛地挥动了一下手,赵祗见状,当即噤声。
我语气冰寒地道:“女人从政经商,为何便有那么多人说三道四?我用李宣,不也曾惊世骇俗,到如今又便如何?”
见他喏喏垂首,我“哼”了一声道:“你有无证据说明,王氏在严睆之死上有所疑点?”
赵祗想了想,道:“没有。王氏虽无贤惠之名,但决不会做出谋害家主的事情来。”我疑窦丛生地瞪了他一眼,“这么肯定,何故?”
赵祗道:“王氏颇有姿貌,多闻其生性专横,但与严睆却十分融洽。曾经夫生重病,是时她远在交州,自与部属轻骑奔逐而回,引得成市一带无人不知,连严睆小妾所生之子名严皓者,她也爱如己出,这些事众所周知,更何况女以夫贵,严睆若被她害死,她便失却了依凭,反是不美。故属下依此推断。”
我发觉此人很有头脑,并非碌碌草莽,几句话讲得甚为条理,也能服人,心中暗暗夸奖了李宣一番。我淡淡笑道:
“你可知王氏的来历吗?”
赵祗露出狐疑之色,隔了片刻才抱拳道:“属下无能,属下接到主公命令,也曾多方打探,然而竟查不出此女的底细,还请主公责罚!”
“这已经超出你的任务多矣,我岂能怪罪。再说,这个秘密在颜商中也没有多少人晓得。”我微微笑道。
赵祗听出我言外之意,连忙道:“莫非,主公知之?”
他忽又大悔,躬身揖首,“属下多嘴,该死该死!”
我笑道:“不必了,我告诉你,她是外曹尚书王大人的女儿!”
赵祗神情一震,半晌方道:“怪不得她如此精于计算,主公,那……王氏莫非果真有些问题?”
我摇了摇头,道:“你不必晓得太多。我再派给你一个任务,给我把与严氏作对之人及其背后势力挖出来!我不日……便要取得这些情报……”
我硬生生地把将亲赴成都之事吞落肚中,心中暗道赵祗还未经考察,不要过早信任,免得落入圈套。
赵祗应诺,便要离去。我望了他的背影一眼,忽道:
“赵祗,你果有才,我颜鹰是决不会不用的!不过,我要的是忠心之人,你该有分寸!”
赵祗返身跪倒,轰然称是,连磕了三四个响头,直至额角发青,这才垂手离去。
卢横甚为宽慰地道:“主公如此手段,怕是此人再生不出半分背叛之意了!”
我唇角带笑,慢腾腾地道:“背叛我的,只有一种下场!不过他若忠心,我又怎会言不由衷?用人也疑,疑人也用,恐怕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拍了拍卢横,我用更沉稳的声调道:“卢横,你跟了我多年,学我为人处事,恐怕以后你可以率领比我更多的部下,取得更加辉煌的事业呢!”
卢横大惊,谢罪道:“主公何出此言!卢横此生唯主公之命是从,怎敢窃生二心!”
我哈哈大笑,道:“卢兄弟的忠心,我颜鹰何须考量。
不过我前途艰远未卜,这也非一时过激之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