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无不色变。孙坚瞠目半晌,嘿嘿地笑了起来,摇首道:“大人果然厉害,在此事上竟能瞧得如此精准!”
他奋身而起,推杯换盏连饮三杯,这才道:“初我因王睿无礼,诛之,北上南阳,已有两万余,斩宗咨后,收拢整编,得精兵三万。然袁术到后,借故减削,更集其疲弊之众予我。如今,我屯鲁阳,兵不足万,粮草尚为术所钳制,根本无力北向!当初吴景劝我不要迎术,我未应允。试想关东同盟,并举义帜,坚能共参其事,何等殊荣!可惜,有人目光短浅,毫无进取之心,据大郡而窃喜之,实有负世家高名也!”
黄盖“哼”了一声,道:“袁术屯驻宛下,整日介饮酒作乐,哪里有半分英雄气概?若非其父祖英雄,早该杀了他!”
程普道:“当初他进兵鲁阳,可斩之,那时将军但领荆州牧,坐稳半壁江山,岂不更胜于今?”
孙坚咄道:“放肆!汉室颓危,正是待我辈辅佐之时,怎可行此图危社稷之事?休再出此妄言!”
我听得他们的对话,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当初孙坚遣人来说,我允他投效。然而,他出长沙以来,连斩王睿、宗咨,手段过激,已得罪了荆州不少士家大族,内部亦有不稳迹象。而此时袁术兵至,正好借关东之名予以镇抚,一举两得。而实际上,孙坚对袁也不是很看好。
然而,袁术虽短于军事,但玩弄权术、背后下毒手的功夫却超乎常辈,孙坚很快被剥夺了精兵、粮草,除鲁阳外不能屯扎别处,等于成为术之别部。这样的局面恐怕也是当初他与袁术互相利用时料想不到的。
在眼下这种尴尬局势下与我会见,令孙坚十分窘迫,故其以话岔之,而我不肯放过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跟随袁术带来的种种弊端。孙坚亦是人杰,当然能够明白我意思,并且顺水推舟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不过就谈话间来看,他的爱国心比曹操还要旺盛,割据的念头远未成形。
我笑道:“文台,如何这样说话呢?德谋也是有卓识的将军啊!你当关东联军迟迟不进是何道理?还不是在各自暗中较量,争夺地盘吗?与董卓打没有胜算,便退而求其次,自家窝里反,狗咬狗,一嘴毛罢了!”
诸将哄堂大笑,孙坚展露笑颜,旋即又摇头道:“如大人所说,属下更不能不忧心忡忡了。敢问大人,既已取得京兆,为何不进兵洛阳,驱走董逆呢?”
我轻描淡写地将西海面临之事说了出来,孙坚眉头大皱,叹道:“袁术对属下云大人为卓收买,故而退兵,如今看来,是坚意志不纯,轻信了鼠辈的谎言!”
我一怔,随即与卢横等哈哈大笑起来。卢横道:“近虽迫不得已,退出三辅,然而亦重创皇甫嵩、盖勋等人,令董贼震怒,我家主公更甘冒九难,亲履险地,若非董贼屯毕圭苑兵势强,更欲袭而斩之。此后,亦在荥阳乱军中救了曹孟德,怎可说为卓收买!”
众人想必有所耳闻,吴景揖礼笑道:“此事早有斥侯报了,说将军神兵突降,逞威河南地界,令董贼大感震惶。如今,他已命诸军稍退,并派李傕、郭汜等各将部数万回洛。
而袁绍等因前次行檄各郡诬议将军,如今不攻自破,甚是气沮,且等粮草支敷日艰,看来已挨不了多久。”
我笑道:“那些人在我眼里,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
孙坚深深拜揖,又复举盏相敬,众人谈笑甚欢。他忽又叹道:“只可惜袁绍家门不幸,太傅等为凶暴虐杀,此事惊动四海,数日间各州郡义兵迭起,无不托名袁氏。袁氏门卿宾客遍布天下,董卓如此妄为,岂不是火上浇油吗?”
我摆摆手道:“董卓傲慢自居,为人暴虐,想想看夏桀、商纣,便大约可猜出他的下场。”
众人深表赞同。韩当道:“徒以口舌,无法置人于死地。我等应尽早起兵,以免董贼逍遥老死,岂不枉哉!”
孙坚只顾饮酒不语。我笑道:“韩兄且坐,如今孙破虏兵少而疲惫,不能为战。照我看,应先编整训练,顺便在颍川也招募些兵马,这样数月后便可形成战力,是时再行讨伐,应无大碍了。”
孙坚道:“如今尚缺钱粮,袁术每稍给募,动辄克扣,某无法忍耐。”
我朝着韦搴笑笑,道:“参军,你飞书传讯,命令周兄募集资财给军。”
我言中周兄即指周陵也,表字兴豪,因曾职甲校,被举为颜商直属人员的头领,此际正在长沙。但我并不想将他暴露出来,故而含糊称之。
韦搴会意地称是,出府传讯去了。孙坚讶道:“大人果真神通,连荆州都有尊属。”
我笑而不答,片刻后道:“文台,你且驻鲁阳观时变进展,不过须密切注意袁术动向,要令他绝步南阳,万万不能再使其染指荆、襄!事成,我助汝讨董,允你辖治关中,事不成,你可秘归峄醴,以后便做我的兄弟罢!”
孙坚起身称诺,似乎理所当然地听从我的号令,并没有半分疑惑。见此,我一颗微悬着的心才算正式放下,刚欲提起西赴益州之事,却见孙坚面有为难的表情,朝吴景、程普等人轻轻使了个眼色。
我警觉地止口不言。众人面面相觑,稍顷,还是吴景咳嗽了一声,道:“将军威仪出众,神武盖世,久历功名,未料却还如此年轻……今有一事,不知将军肯见允否?”
我对他的话虽不感冒,却也并不太受用,暗道无事献殷勤,定非吉兆,淡淡道:“吴兄请讲。”
吴景憋了半晌,还是以手肘推了推孙坚。后者脸孔一红,语气局促地道:“这……大人容禀,属下见将军貌姿英武非常,心甚喜悦,今家有从妹,年方二八,虽比不上大人诸多娇妻美妾,亦生性乖巧伶俐。大人若不嫌弃,请收为房中!”
我吃了一惊,险些落筷于地。心道:搞了半天,原来你是想和我联姻哪!不过这主意也太馊了,我要再讨个老婆回去,家里那帮子还不天天让我跪搓衣板啊?却不便直接拒绝,良久,我方强笑道:“文台,你的心意我领了,可家有恶虎,这纳妾之事,还是免了吧!”众人听出我口气中隐含的无奈,都好似看破了我什么似的,一起大笑起来。
孙坚脸色一变,阴郁自饮。我想了想,也觉不便在此时搞僵彼此的关系,遂丢卒保车地笑道:“孙小姐名门闺秀,也犯不着陪我这个妻妾满堂之人了!闻说文台家有虎子,而小弟恰有一女,年且十四,是我当年讨剿巴氐族时所收的义女,姿容秀丽,爱如己出。不知文台的心意怎样?”
孙坚大喜过望,一时倒说不得话来。良久方感激地道:
“属下蒙大人如此看重,托以虎女,敢不报效知遇,一尽绵薄!”说罢离榻跪倒,叩首称谢。
谈起婚事,孙坚恭敬道:“坚有四子,大儿名策,年纪刚好相配。”
“孙策么?”我微微地笑起来,“如今他不在文台的身边吗?”
孙坚眼中掠过一丝无奈,道:“生逢乱世,不得不小心些。拙妻吴氏,与吾儿等从富春老家移居舒县,如今也二三年了。伯符恭孝,性情跟我相当,故委以家事。”
换帖交过各自儿女的年庚后,我与孙坚执手大笑,似乎办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然而,我却很不习惯这样的气氛,颇觉难入角色,毕竟,自己养育的孩子变成政治交易的筹码,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丑恶的吗?唉,我今天才算体会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名言的其中至理了!
宴毕,我命令向益州起程。由于孙坚与袁术的微妙关系,令他亦不敢劝我多留几日。当下安排一名亲信向宛城致函,言其欲将部招兵,便亲送至南阳郡西部与益州接壤的地界,数日后方恋恋告辞。
我等在襄阳城大贾、颜商温趱的陪同下,打马来到武当县沔水边上。
武当有和成聚,正沿沔水集落。只见轻舟点点,行于水面,两旁高杨拂柳,堪称佳景。镇邑建于沿河高堤之下,有口三四万人,其中又有半数以上是天师道的信徒。
天师道又称“五斗米道”,创始人张陵,又名张道陵,字辅汉,沛国丰人,传为留侯张良九世孙,生于吴郡天目山。此人少小通达五经,曾入太学,举贤良方正,后任巴郡江州令。不久弃官隐居洛阳北邙山。章、和二帝屡征不就,与弟子王长杖策入淮,经鄱阳溯流至云锦山(今江西龙虎山)炼丹,修长生之道,三年丹成。其闻巴蜀瘴气为害,遂与弟子赴蜀郡鹤鸣山(今成都青城山)传道。永和六年造作道书二十四篇,自称“太清玄元”,奉其道者,须纳五斗米。汉安帝元年张陵托言太上老君亲降,授“三天正法”,命为“天师”。同年又授“正一科术要道法文”、“正一盟威妙经”,重为“三天法师正一真人”。又托言太上老君于汉安帝二年下二十四治(布化行道的地区机构):上八治,中八治,下八治,嘱天师奉行布化,遂以符水、咒法为人治病,并授民以咸井水熬盐之法,人称“陵井”。百姓得其益,乃奉为天师,弟子户达数万。进而设立祭酒,分领其户,有如宰守。并立条制,使诸弟子轮流出米绢、器物、樵薪等。不施刑罚,“以善道治人”。使有疾病者书记生身以来所犯之罪,手书投水中,与神明共盟,不得复犯罪,以生死为约等。其子衡、孙鲁并行其道。
温趱年五十岁,女儿嫁给了内曹丞杜晃,故在颜商中地位算比较高的。他利用船运经营,从颍川转来襄阳没多久,就得到了许多好处,可惜世道混乱,江陵襄阳一带匪贼极多,他的商队也被打劫过不少次,折损非小,因此缘故,颜商予配之武卒数已超过千人。
此人生得肥胖,骑马倒竟也不喘,看得出年轻时时常锻炼。他以鞭指道:“主公请看,那东面遥远处是均水,依南乡、顺阳、析县南流,两河夹峙处土地肥沃,尚可开垦良田数十万顷,均水还有支流名丹水,因过丹水县得名,此水直通司隶咽喉要道武关。再看南面,重峦叠嶂,阴泉飞泻,正是天师道圣地大阳山。张天师在鹤鸣山得道,徒众凡出五斗米可从学,而此地恰是其教旁支所在,每年数千人依此奔蜀,故此县虽偏僻,倒也富庶。”
韦搴不以为然地道:“张天师号称道宗,其实米贼。此人编造神策,迷惑百姓,与太平道何异?”
温趱笑嘻嘻地连声称是,却仍是大肆介绍道:“如今天师已传三代,张鲁得行其道,客居成都,号称‘师君’,的确有过人的妖术。”
我听得大笑,张鲁吗?他如果有妖术,那么我更有无穷妖术?若是清儿在此,哪容得到他来称“师君”。
不过无论怎样,我还是非常敬佩道教的这些先驱。且看他们选择的地点,总归是名山大川,带点神秘和世外桃源的色彩,令人有返璞归真的感觉。相比气势恢弘的佛家寺院,道教那种出世的姿态更浓。
从沔水乘温家的船上行,越峡十数日方至钖县,其中美景不必细言。
忽一日,众人弃舟登车,行不多时,已见前方不远处高挑有“严记”旗号,凝神看去,却是一座茶肆。
温趱不由得笑道:“主公,严大人想必已得到属下的传讯。此人与吾素不相善,属下还是先行告退了。”
当年与周陵并称“颜商三俊”的中山人严睆,字忠明,今客居成都。他在关中时就有与蜀贸易的经历,故我委派他至此,开拓盐类、锦缎、丝麻、铁器、竹器、青铜等市场。
如今更与诸郡豪强大贾往来呼应,互通利市,渐渐有了不小的名声。
我颔首应允。众人拜别后,温趱径自登船,至顺流远去仍能见他在船头躬身致礼的谦谨态度,我暗自心动,忖道:
此人虽不为官,亦能深揣上意,果然是王据手下的良将呢。
于是吩咐记功备考。
近来颜商的情报网逐渐成形,每日都有大量资料被送往小清处,再由她整理后交决胜营飞书传来。根据报告,各地已秘密地派专人负责使用飞鸽和勾隼传讯,并在她的建议下,对颜商的管理机构进行调整。原来,颜商均由外曹尚书王据统管,杂务繁多,王据又极是认真,故而不堪重荷,如今另分治察、刺奸、行政、训练一块予新拜的“刺曹尚书兼决胜营校尉”妫式主持,大大减轻了外曹的压力。
刺曹主管情报和颜商的军、政事务,妫式秩加比二千石,赠四品印绶。此中,颜商部伍的经营、钱银收益等方面,仍归属外曹掌监。因录前功,加拜王据醴阳太守,秩二千石,列三品。
刺曹下辖斥侯掾、兵事掾。兵事掾又辖律令属和刺奸属。斥侯掾长为原决胜胜帐前都尉沈融,兵事掾长暂由姚广代领。另王据少子信,被众人举为律令属司马,刺奸属司马则由将军府从事宋威兼任。
王据原有妻祭氏,早卒,生有二女一子。小子王信,年方十七,精通律令军例,故被两府看好。王据后纳夜郎族竹檬为妻,可惜迄今未传有孕。
说起来,严睆与王据亦有婿翁之亲。几年前,在司马恭属下中遴选甲校充任商贾之时,王据见睆而奇之,将大女王异嫁给了他。后来严睆果然不负期望,生意蒸蒸日上,次于周陵成为关中第二大颜商势力。
我化名刘晋在京城时,曾经见过他们,是时周陵、严睆、棠亢都想不通为何我要将颜商撤出三辅,拱手让出宝地。如今周陵在荆南、严睆在蜀郡、棠亢(字静安)在幽州,都多次上表致歉,对我先期预见畿辅之乱表示由衷钦佩。
“严记”茶肆在钖县去往南部上庸城的官道旁,一棵巨大榆树撑开叶冠,笼罩在竹木建筑的上方,左边是潺潺溪流,几位老妇正在河下用槌棒敲打着衣服,间或的笑谈声打破周围的静谧,令人稍感尘世气氛。
卢横一挥手,几十名手下分六路离去侦察,剩余的便原地在树下或田埂间解兵坐憩。韦搴、焦则、芹尔危尼等则随我走进肆院之中。
竹门虚掩,而无仆役迎客。正自狐疑间,里面忽地传来几声鞭响,有人恶狠狠地道:“臭婆娘嘴还真硬,我抽死了你!”
卢横神色一敛,不动声色地将我护至院中灌木后面,这才命令焦则率人上前。
不多时,焦则回来禀道:“前院十一,后院二十三人,七具尸首,主公请防备有诈!”
“难道说刘焉老狗知道老子要来吗?”我吃了一惊道,半晌摇了摇头,暗想道:不可能,这一路过来是极其机密的事情,况且周陵、温趱、严睆等皆忠心不贰,又怎会突生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