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里前来报讯之后的第五日,大石堡中将士,已然尽数做好准备。为防万一,我委任两位军师徐邶、姜寿率运粮兵暂守城池,而出征将士,人人负三日粮草,以免追击贼寇战线过长,一时不及补给。
焦则受命先行,躁动非常,恨不得暮色早至,便可率兵一举溃贼。此时,神机营五百精锐,亦受命为他辖属,加上铁甲卫队五千人,各自备好火把、弓矢与黑油,摩拳擦掌,想来羌人除惨呼奔逃外,无复他想。
“焦则,为将不比在麾下听命,一切应变,需谨慎行事,不要堕了我军威风。”我将他唤来训斥道。
焦则奋然领命,我更道:“知汝是员虎将,此番获成,我定依功迁拜!”
焦则欢喜叩首,道:“主公待我恩重,焦则若不知报效,枉为子臣!”
夜幕降临前,全军造饭,随后悄然开城,往百里外羌军营地赶去。
中军距前军约六里地。武锋营战士不愧是精锐伍卒,无论骑、步行者,几乎都不发出半点声音。夜风凄寒呼号,温度骤低,而空气稀薄,令人腿颤胸闷,呼吸急促,然则却丝毫没有降低士卒的胆量与信心。
卢横与曲敏诸女环卫在侧,他忽地抬起头看了看,道:
“主公,今夜月色晦淡,不利攻击。”
我“嗯”的一声,不以为然地道:“我军都是精锐,皆受训夜战,应该没有问题!再说,今天是羌人祭神日,放松麻痹,正恰良时!”
卢横长拜不语,我兴致一高,随口提及他事:“羌人月初拜神,月末祭山,有些部落喜用白色石头雕成阳具,顶礼膜拜,实为可笑。当年我在羌部,还曾见过以人肉糜为供品祭神之事。”
我说的是助欣格除掉郎素米、郎素台两长老后,将他们的尸体剁成肉酱的情形。曲敏、樊无忧的表情顿时变得奇怪起来,撇过头去以手掩嘴,而卢横、邢娟二人却是毫不动容。
卢横疑然的目光瞥了邢娟一眼,朝我道:“这些狄人,皆该早除!”
我摆了摆手,道:“彼此信仰不同罢了,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见惯也就不奇怪了。卢横,难道你没看见在我军统治之下,西海、熊戎二地的羌民,不也过得十分自然吗?”卢横想了想,横刀揖道:“那是主公天威,感化了蛮人。”
我哈哈一笑,道:“这不关我的事,移风易俗,必须是在我们生产力条件大大超乎别人时才会出现,否则,就是他们影响我们,而非我们影响他们。”
卢横大惑,“这……属下不明白。”
“你会懂的,以后我再说吧。”我笑道。
隔了片刻,斥侯四下驰回,卢横策马前来,低声报道:
“主公,前方便是羌寨。”
我远远望去,黑夜之中,三面环山的平原上,影影绰绰,似乎尽是帐篷。几路风灯,犹自挂在前哨楼上,而如同盘蛇般蜿蜒曲折的栅栏,从某座山口直通往平原的腹心处。
羌军恐怕不止六万之数罢?
凭着数年的战斗经验,我很快得出一个令人疑虑的想法。若是野战对攻,我所率只有敌军十一之数,恐怕再怎样精锐,也免不了全覆之险。而眼下,出其不意,击蛇七寸,也应正合以少克多的要义罢,哈哈!
卢横下马在前哨探查一番,回禀道:“主公,焦则前部已在东面埋伏妥当,眼下万事齐备,只待火起。”
我心中暗祷吉尔胡莫要失手,点了点头道:“羌贼势大,若一击不中,切勿恋战,你速去知会焦则,并晓谕柳丰……我忽觉后军不宜轻动,这样进可支持,退可狙敌,你以为呢?”
卢横沉吟片刻,果断道:“甚好,我马上派人通知柳丰。”
“小心驶得万年船嘛。”我笑嘻嘻地道,“免得清儿老说我没脑筋,快点去办吧。”
卢横应诺退下。曲敏佩服地道:“主人,奴婢看您似乎一点也不紧张,奴婢的心里可是‘嗵嗵’直跳呢。”
我邪邪地望着她,道:“跳得紧吗,要不要我帮你揉揉?”
一句话,说得众女哧哧地笑起来,连邢娟都露出罕见的笑容,紧张的气氛顿作烟云消散。曲敏嗔怪地低声道:“主人怎这般……好歹等到仗打完了,奴婢……再……”
她脸上露出动人的红霞,我哪还不大晕其浪?心道:裴怡调教出来的美婢,果然个个都不同寻常,平常女子得闻我言,恐怕早已晕了过去,她们却是见怪不怪。想来清儿也不是不知道,只不过有意要我捡个便宜罢了!
我刚想再调笑两句,忽听哨报道:“主公,羌寨中有动静,中间与右边的两个寨门前出现兵马。”
我心道来了,微微颔首,即命骑兵上马,做好冲锋准备。
不一会儿,果然看见远远大寨中间,莫名亮起,我知是吉尔胡等人所发的暗号,不禁大喜,笑道:“得手啦,弟兄们,冲锋!”
武锋营骑兵轰然打马,铁蹄声碎,直踏往羌寨中军!
而一旁铁甲卫队,早在焦则带领下,直如下山猛虎般,往右路冲击,他们的目标与我们一样,只是作为副攻,需留下必要的生门,故而歼灭右路之敌后,他们折转中向,助武锋营杀柏白、麻奴,随后再行合兵溃敌!
羌寨门前鹿角与阻马刺,早已被吉尔胡等移走,冲至寨口,这才发觉其门边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羌人尸首,我心下大喜,叫道:“有杀麻奴者,赏金千两,杀柏白赏五千两,两者俱得,赏金万两,赐邑千户!”
武锋营战士亮出马刀,大声吼叫,声震四野,他们一个劲儿地往火光方向冲锋,丝毫不顾马力。早已备好的火矢,此时更四下乱放,不少羌族营帐被引燃了,光燎山野。
几堆篝火,熊熊地燃烧在羌军主帐之外,然而,接应的羌部却不知踪影。卢横急命军士察看了十余座大帐,皆是人去帷空,不禁脸色大变,叫道:“不好,情况有变!”
我心下一沉,远远望去,武锋营似乎也遇到了相同的麻烦,原来应该待在寨中的羌军,不知何故竟然一个不存!
“快走,先撤到安全地方!”我挥剑大叫。
似乎感受到这里诡异沉重的气氛,连曲敏等女都没了话,紧闭着嘴随我拨马驰回。众军无不骇然,似乎都发现自己陷入了敌军奸计之中。奔行间,祈祷声与默默自励声渐渐充斥在我的耳旁。
几乎快要奔到寨门之际,我忽然看见,原本应躺在门前的尸首,竟然也消失无踪了!忽地,“呜呜”的号角连绵不断,原本漆黑的旷野上,火把一排排地烧起,亮如白昼。
武锋营战士疾停。
我的眼睛差点被耀眼的光线刺得流泪,随着火把不断增加,我的心中却像是在往黑色的深渊里越坠越低。我知道中计,并且这一次,还不是一般的中计!
沉浑的号角声中,吉尔胡、麻可曼等人簇拥着麻奴、柏白等来到密密匝匝的兵阵之外。
然而,在我还没来得及叫骂之前,更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耳朵里,只听得见一个苍老、狡黠并且阴冷的声音哈哈大笑,道:“颜帅,别来无恙乎?”
我的冷汗,立刻涌出。不为别的,只为那个声音的主人!
天哪,竟是欣格!
他怎会在此出现?他不是被羌人发配到西域去了吗?!
这么说,吉尔胡一直都是在骗我?
我震动万分,心中也猛然醒悟,原来这老东西根本就没有被逐出去,他还拿赐支整族的兵马作为诱饵,引我上当!
吉尔胡更是他巧妙派出的最妙一棋!还有匈奴……哦,天哪,是否真有匈奴的兵马,或仅仅是他的手段呢?
我差点要呻吟出声,神啊,我不相信,这是跟我斗了几载没有占到什么便宜的欣格?我难道走眼了,我难道变愚蠢了?!
我眼光紧紧地盯住前方,欣格缓缓策马步出,举臂接受众军的欢呼号叫。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仇恨的影子:卫立!
被放逐到玛曲地的汉奸,终于回来了……我嘴唇翕动了两下,却是颤抖着,说不出半句话来。
欣格仰天长笑,笑声中充满愤恨、怨毒与悲哀,他用羌语阴阴地说道:“为了这句话,我已向卫立学了十天!”
“颜帅,别来无恙乎?”
我无语地苦笑着!
欣格啊欣格,若我换成是你的位置,我也会夜以继日地学习这句话,此番在三军面前,一展豪情,那是多么奔放、快意的事啊!
只可惜,我的心中,却是苦涩得仿佛刚吃了十几只的半生柿子!
老贼,我佩服你,我真的很佩服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你反败为胜,你不愧是我最强的对手!今天,让我为你的功名大业作个铺垫,让我轰轰烈烈地战死吧!
“关闭寨门!”我忽然大声喊道,算是对欣格所作的回答。
武锋营战士如潮水般往羌寨内退去,迅速地将寨门闩上。数百军士纷纷下马,从背后抽出弓箭,搭弓上弦,各自占据了有利的射击位置。
我甩蹬下马,以减少被弓兵齐射的威胁,大踏步往中军行去,“卢横,命铁甲卫队全速向我靠拢,就地搜集器材,在营辕中构筑工事,等待援军!”
卢横奋身称是,翻身上马而去。耳边,已传来羌人浪潮般汹涌的叫嚣,骑兵响亮的号角与雷震般的蹄声。箭支如蝗,嗖嗖来去,已有不少射在了我的脚下,羽簇发出了嗡嗡的声音。
我全然不顾。如今,我在因受愚弄而动摇的信心中找到了愤怒与些许绝望。欣格,算你狠,把我逼到这样的境地!
不过,你可别高兴得太早,哪怕我真的失败,也不会白白便宜了你,准备好吧!
武锋营战士的齐射,当真精准无比。羌人的骑兵纷纷栽倒地上,马匹在高速运动中前倾,滚翻,发出嘶哑的哀鸣,巨大的身躯在火光下动摇震荡起无数灰尘。烟幕中,络绎不绝的骑士高高跃起,穿过障碍,继续发起冲击。
我命令死战待援。
不过我知道援军的希望,基本上是不可能有的。柳丰的后队,战力薄弱,能够冲破羌军重围,已是最大能力了。而大石堡方面,恐怕徐邶与姜寿能救得了自己,便是万幸!
所谓天要亡我,在这种悲惨的境状下,在欣格处心积虑的阴谋里,无法不让人生起如此绝望的哀叹。
忽地,爆炸般的弓弦声响起,羌族火矢漫天飞舞。右手边,羌寨中央的营篷里,忽地腾起三道难以逾越的火墙,豁然隔开了武锋营与铁甲卫队!
人道是欣格老谋深算,我总是不以为然,还总因为大败过他而骄傲自满。现在看来,他比我还了解自己,他甚至知道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丧失信心,都会负隅顽抗(这是他在当年在格累与赐支一战后推算出来的吧)。他已经早早地作出了安排,可叹的是,我终究没能逃得出。
寨门忽地被羌骑撞开。四排武锋营士兵抢先上马,列阵将敌骑逼退。我仰天长叹,忽望着飞驰来救的卢横叫道:
“卢兄,先刺敌将,挫其锐气!”
“属下得令!”卢横瞠目欲裂,齿咬几碎。他大声呵斥着正自构筑工事的部下加紧动作,一面挥刀挺马,向前跃进!
羌骑迎面而来的先部,足有百余骑,而卢横鼓勇奋身,在乱军中似割麦一般,操刀解牛,游刃有余。待我与三名侍婢上马前登时,已发现他正用蝗石弹扇形攻击,中者无不捂脸掩胸,摔落马下,而他身前诸位羌将,却已将他团团围住!
“此人好是凶狠!”我身旁的邢娟淡淡地道,眼中根本没有半点像曲敏、樊无忧般的忧惧之色。
我望了她一眼,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单人独马,无关于全局。我军支撑不了多久。敏儿、小娟、无忧,你们三人能够见机脱身,就赶快走吧,不要管我。”
邢娟摇了摇头,曲敏强笑道:“怪不得清夫人再三嘱咐奴婢们紧守着主人,原来您是那么疼爱下人的!”
樊无忧也露出绝决之色,道:“生死有命,顾不得了!
主人往哪里,我们就往哪里。哪怕是死,也请跟主人死在一块!”
我默然半晌,忽然俯身在鞍带边抽出长矛,往乱军中冲突而去……
注释:
①周穆王时,戎狄不贡,王乃西征犬戎,获其五王,又得四白鹿,四白狼,羌人中故有以白狼、白鹿为祖宗之说。
②缘熊席,坐席上附缀熊皮,毛长尺余,眠而拥毛自蔽,坐则没膝其中,杂熏诸香,坐此余香百日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