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老头的秃顶在煤油灯下有些发亮,他这一辈子交易过无数宝贝——他曾因此自豪。但此时他拿着银边透镜埋下头,反复地观摩着这张貂皮,始终报不出价。
崔斯特捻去衣袖上不存在的毛絮,露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只想让这个老商人知道:如果等不到心仪的价格,他会果断到另一家店铺卖掉这块稀有的赤血貂皮。
“五百银。”
商人缓缓放下油灯,视线聚焦在崔斯特那张平淡的脸上——顾客似乎没有被他的报价打动。他眼角眯起了深深的皱纹,浓密的八字须又动了起来:“如果没有这条口子,不可否认它是个难得的好东西。”
“当然,”崔斯特回应道,他目光下垂,伸手拿过貂皮。“可惜了这么好的手艺。”
“那么就此成交,是否需要帮您换成金币?”老商人的眼睛闪过得意,尽管只有一瞬,但还是没逃过崔斯特的眼睛。
“不不不……”崔斯特急忙摇了摇头,他摸着貂皮上那柔软顺滑的毛发,说:“我是可惜它会被我切成碎料,杰出的织物匠人会给我带来更丰厚的回报。”
商人的胡须颤了颤,他试着打消崔斯特的念头:“据我所知,这是非常冒险的想法。”
“你所不知,我一向好运。”
崔斯特露出自信的微笑,他刚转身离开,老商人就立马沉不住了,急忙以一个满意的价格叫住了他:七百银,绝不能再高了。
“成交。”
崔斯特掂量着手里的钱袋,里面装上了七十枚金币——穷人不敢奢求的巨额。
他向脸色铁青的老商人抛出一枚明晃晃的金币,脸上挂起神秘的微笑。
“换一枚银蛇币。”
上山的泥路很不平坦,刺骨的寒风呼呼地吹个不停,克洛维已经进入刀疤帮的地盘了。
空气中不时飘过古怪的气味。
刀疤的尸体堆在一起,深红的血迹渗透了厚实的拉货板,克洛维跟在满载的马车后,眼眶下转动着敏锐的目光。
山脉的矿石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石镇居民,连绵起伏的山岭将诺克萨斯与弗雷尔卓德分割开,并成为诺克萨斯抵御北方野蛮人的一道天然城墙。
这里是一片荒凉的灰褐色景象。除了满地狼藉的岩石外,别无他物。尽管如此,克洛维还是谨慎地扫视过每一块石头,这是他的习惯——早已成为深入骨髓的天性。
那个黑影早就出现在克洛维的视野里了。那是棵有着奇怪形态的大树,茂密的黑色树叶如若活物。那一片地形就像是被某种有着锋利尖牙的野兽撕破的口子——几百号人的大帮派扎根于此。
越加深入刀疤帮的地盘,那股古怪的气味愈发强烈,像是腐烂的臭肉,又像是畜牲的排泄物。克洛维虽然曾经遇到过,但这次更加令人作呕。
车夫始终沉着脸,他看上去不慌不忙,他没有像克鲁一样被吓得屁滚尿流。当然,克鲁逃跑的下场他也看得清清楚楚。
“你现在还有机会后悔。”车夫抬头望了一眼那棵黑色巨树,鼻子里散不去的恶臭就是从这里弥漫开来的。“到底是什么让你冒险?”
克洛维把视线落在车夫的后背上,“我说过,为了加入帮会。”
“啊,”车夫发出质疑声,回头瞄了一眼克洛维那张严肃的脸。“你还是不愿意说实话。”
克洛维沉默不答,他总是这样难以亲近。车夫拿起腰间的水壶示意克洛维,但他并不理睬。车夫拔开木塞子,痛痛快快地大饮一口,然后抛给克洛维,他这才不情愿地接住。
“当初,我比你大不了多少,”车夫擦掉嘴角的水渍,他述说起自己的过往,“托斯,我的名字,村子里唯一的掘沃堡皇家护卫队士兵,曾经让家人感到光荣和骄傲。”
“在一次北境蛮人的侵略战中,我们的队伍被打散了,我醒来的时候,周围全是尸体,我靠着地上的积雪活了下来。”托斯笑了起来,眼中露出无奈和愤怒,“当我满怀着希望回去后,却成了他们口中的逃兵,我的妻子受不了侮辱,弃我而去。”
“我被人人唾弃,走投无路……”托斯的话被一声尖锐的哨响打断。他挥动着手臂,高呼着回应了站岗的刀疤,接着他转过头来。“所以我曾向狼灵发誓,我要让那群人受到惩罚。”
两个高大的刀疤走出了灰色石墙。他们很快就发现异常,亮出了自己的兵器,谨慎地向两人靠近。托斯得到克洛维的允许后上前交谈。
那两个刀疤比托斯高出了一个头,托斯说了些什么,又指了指马车上的尸堆。只见那两个刀疤用一种怀疑的神情上下打量着克洛维,但他们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傲慢。
托斯示意克洛维上前来。
这个无所畏惧的年轻人毫不犹豫,骑行着跟在这两个凶神恶煞的刀疤身后,深入狼穴。托斯驾着装满尸体的马车也跟了上去。
克洛维走近了那棵黑树:枯死的苍白树干上聚满了一片黑鸦,它们喋喋不休地聒噪着,发出一股浓烈的恶臭气味。克洛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注意到树上挂着许多尸体,早已不成人样。有两具穿戴着白色的皮甲,面目全非。
十几只红喙黑鸦突然叫着飞扑起来,克洛维心头一惊:那人还活着——白皮的人影扭动了身子,但克洛维看不清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这就是对抗我们的下场,”一个引路的刀疤解释道,他瞥了一眼克洛维,“被吓到了?”
“我见过更残忍的,”克洛维正视那个刀疤,“那是你不敢想象的。”
“那个佣兵刚开始的时候,也很嘴硬。”刀疤继续逞着口舌之快。克洛维不再说话,压住了杀人的欲望——他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
小詹姆士打开陈旧的木门,看到崔斯特闭眼卧在木椅里。桌上放着两枚显眼的金币,以及一餐热饭。
“吃点东西,”崔斯特睁开眼,看向小詹姆士。“你的任务来了。”
小詹姆士走近,细看了一眼这两枚精致的钱币,虽然他从未摸过真的,但他更在乎的是自己的任务。
“需要我做什么,先生。”小詹姆士问。
“先吃东西。”崔斯特很满意小詹姆士的热情,他把一碗冒着热气的鲜肉汤推到小詹姆士面前。看着小詹姆士大快朵颐,他才继续说道:“在天黑之前,买到十箱廉价的石料,而箱子要最好的,石头用绸布遮住。”
“我不明白,崔斯特先生……”
“这非常重要,小詹姆士,”崔斯特郑重的说,他的眼神真挚而认真,“我们都是为了打败敌人,对吗?”
善良的小詹姆士点了点头,他让自己相信崔斯特的话——而且崔斯特看上去也是那么可信。这位神秘的崔斯特先生也许有自己想不到的办法。
崔斯特在交代了其他事之后,又让小詹姆士用剩下的钱买套舒适暖和的衣物。崔斯特反复告诉自己:这不是同情,只是不想看到如此寒碜的随从。
洞穴里很宽敞,风在漫长的岁月里打磨出足以容纳上百人的空间,经过后来的人为改造,已然有一番殿堂的模样。石壁上的烛台早已锈迹斑斑,冰冷发黄的蜡烛上挂着残败的蛛网。野性的火堆燃烧着,昏暗的光线晃动着刀疤们的影子。
人群不停的窃窃私语,都是粗浅低俗的词汇,但克洛维并没有在意。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那最引人注目的背影上:他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大魁梧,肌肉暴突的身躯如同从岩石中雕琢出的,满身刺青,全是蜿蜒扭曲的图案。
克洛维知道他是谁:托烈。没人不知道他——这里唯一的主宰。
接引克洛维的刀疤大致讲完事情的经过,毕恭毕敬地等候着托烈的发落,那人一改目中无人的模样,克洛维差点就认为自己看错了。
“有趣得很。”托烈大笑起来。即使是再缺乏教养的恶人也自觉地闭上了嘴,他们的视线都聚在托烈的身上。托烈转过身来,他只有一只眼睛,头顶复杂的刺青蜿蜒到左眼,试图掩盖那丑陋的坑洼。
托烈俯视着那年轻的僧人,舔着下唇,坐靠在铺满狼皮的大理石座上。他打量起克洛维,独眼眯了起来。
“叫什么名字?小子。”
“克洛维?布纳什。”克洛维答道。他对上托烈的目光,不得不紧张起来——他几乎快要忘记了这种感觉,哪怕刚才有百多个刀疤对他虎视眈眈。
“听起来像是诺克萨斯人,”托烈扭动身子,瘪了下嘴,“你知道自己干了件多么蠢的事吗?”
“我并不认为这是蠢事。”
“你杀了我七个手下。”托烈明显加大了音量,粗大的手指在石座上敲打着,小拇指上的古铜戒指显得极不协调。克洛维仍然面色不改,反驳了回去:“事实证明,他们比不上我一个。”
托烈大笑起来,笑声让所有刀疤的手心都被汗水浸湿。托斯暗骂克洛维的莽撞。本来他期望着借克洛维在帮内树立自己的地位,但他现在觉得克洛维的脑子少了一寸。
“你很狂。”托烈压低了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克洛维,如同饿狼扑食前的凝视,足以让任何人感到心寒。
克洛维心里咯噔一下,他躲开托烈的目光,危险的压迫开始蔓延。他让自己镇定地环视了一圈,说:“在诺克萨斯,强者才有资格生存。”
“够种,我喜欢!”托烈收起了极具警告的目光,这个有着高雅腔调的年轻人再次引得他笑了起来。当托斯和大多数人都以为克洛维躲过一劫时,托烈突然面色一凛,用阴冷的声音说道:“但是,这肯定不是上层人该来的地方!”
克洛维停住了心跳,突然间忘记呼吸,他真正察觉到了危险。克洛维盯住托烈的眼睛,表现出最为真诚的神情。
他的理智战胜了冲动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