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二小姐踏过海石路的“哒哒哒”声响渐行渐远,安老爷长舒一口气。
“这几个月,远去边疆,其余还好,就是怀念来福泡的茶啊。”
“来福这就去给老爷泡茶”,来福乖巧的欲行礼离开。
“今日天寒地冻,且不必了,趁齐儿回来前,陪我说会儿话吧。”
“是。”
二小姐初迷对弈时,来福随侍一旁,一边与二小姐互相商量落子布局,一边慢慢悠悠给安老爷泡着茶,他泡茶的方法与旁人不同,一盏茶要醒泡八回,随泡即出,出即倒回,第九泡起,每泡茶都比上一泡延长半盏时间,那茶汤色泽历久愈鲜,味道却越发醇厚,每每此时,安老爷都是满眼赞许,但是今日,老爷这是?
“我这次远去南疆,不想却在一个边疆小镇尝到了这怀念许久的味道,若不是那茶童与来福形容相去甚远,老夫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家中。”
“老爷说笑了,来福的泡茶技艺乃属俗流,承蒙老爷不弃,来福深感荣幸。”
“哦?不过听闻这泡茶手法独出南疆,只因那南疆所产普洱与我青阳所产海绿迥异,是以,醒茶手法特殊,且这南疆边陲四季如春,茶汤中常佐以时令花草,其甘美芳香远胜他处,让人流连忘返。不过,我安家虽远在青阳,倒是也能尝到如此地道风味,实属难得。”安老爷笑吟吟的看着眼前低头侍立的少年。
来福不语,姿态越发谦卑,那面目低垂,难辨颜色。
“我本欲去边陲姐告一带采集一些上好的翡翠玉石回来贩卖,却不想,那玉石之路竟被官府截断,不得出入,是以,此行颇为遗憾。而且返途中,经一村落,发现全村被屠戮殆尽……”安老爷静静看着来福,慢慢说道。
来福的头越发低垂,双手紧握成拳,人越发静默。
“据说是因为这些村民包庇收容了什么不该收留的人,所以才招致这灭顶之灾,连村子也被一把荒火烧成了废墟。”
来福的手腕处青筋浮现,腕端尽白,显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安老爷似无察觉,仍自顾自的说着:
“其后,在大理的酒楼茶肆间,我倒是听闻了一件轶事,说是,南疆最大的巫族掩月教几年前丢失了灵童。”
“说起这灵童,十多年前,我倒是曾在一本博物志的古籍翻看到一篇养炼之法”,安老爷缓缓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接着说,“赤霄以巫立国,而南疆为巫蛊始源,巫族林立,于巫蛊炼化一道有千万途径,其中尤以灵童炼化最为困难。”
“首先便是要搜寻一个八字纯阴的童子,三岁起始便投入万蛊窟中与这万千毒虫撕咬搏斗,最终斗得只剩蛊王,若此孩童能尽数将蛊王斩杀,吸收残蛊,生出蛊砂,灵童方成。而他从此便是这天上地下最独一无二的蛊王,百毒不侵不说,其血肉亦可生人肉死白骨,是为天下至毒,也是天下至宝。”
“只是,此法甚为阴邪狠毒,有违天道,八字纯阴的童子搜寻已是万难,更不用说,三岁垂髫小儿毫无缚鸡之力,投入毒窟,只会成为那些毒物的盘中餐,且要承受万毒噬咬尸骨无存的后果,甚为可怜。”
安老爷再次叹了口气,“所幸,因此法极伤阴德,所以几千年来并无任何部族修炼成功,而此法也早经南疆各巫蛊部族长老联合封印,视为禁术,自天泽圣祖以来,此术具体法门已逸失久矣,只有一些冷僻的典籍中尚存只言片语记载。”
“这些年来,南疆巫族争斗频繁,掩月教在部族争讨中日渐壮大,二十多年前,养出了一个巫术冠绝赤霄的巫女,被各部族顶礼膜拜,称作巫仙,掩月教风头一时无两。不料那巫仙十余年前生一场罕见急病撒手人寰,掩月教势头急转直下,眼看着就要被其他部族吞并,却不想之后峰回路转,其中各种曲折离奇自然不为我等外人所道。”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灵童丢失,那掩月教四处搜寻踪迹又岂能瞒过其他部族耳目?其余部落得知掩月教竟然私下毁约修炼禁术,还炼成了几千年来的第一个灵童,既喜且惧,喜的是掩月教自毁后路,给了众部落责难攻讦的理由,惧的是灵童现世,一旦被掩月教寻回,那其余部落的覆亡只在眼前,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其余部落纷纷加入到这场搜捕中,他们私底下达成协议,不管谁抓到了灵童,能用则公用,不能用则杀之,是以,南疆这许多年甚不太平,因除了掩月教几位长老,无人知晓灵童形貌,这浩浩荡荡的搜捕大军四处横行,一时间,年岁相仿的童子失踪者甚众,众人皆知为何,却是敢怒不敢言。”
“灵童一事,本属巫族内部争斗,于整个巫族而言不算秘密,于天下来说,却是不可说的紧。是以,各部族行动虽招摇,却不敢太过明目张胆,不料一年多前竟然惊动了官府,名为缉拿诱拐小儿的人犯,跟着加入到了搜捕行列,于是,本就鸡飞狗跳的南疆更是乱做一锅粥,这几方势力天南地北找寻,无日无休,只是可怜了那无辜的灵童,卿本无罪,怀璧其罪。”
安老爷叹口气,再次摇了摇头,
“不过,这是它赤霄之事,与我青阳何干?何况我安府只是个乡野边地人家,更无需为此烦忧。”
来福一直低垂的头微抬,看着眼前的老爷,满眼疑惑。
而安老爷许久未曾说这么多话,只觉一阵剧烈的咳喘感袭来,他从袖囊中掏出一方巾帕,掩嘴低咳了许久,一松手,帕子上尽皆是血渍。
来福本来木木的站在旁边神游,一见老爷咳血,突然回神,赶紧上前扶住安老爷,正欲仰头高呼,安老爷瘦成鸡爪的双手紧紧抓住来福的一只手腕,坚决地,摇了摇头。
“来福想必也是精通药理之人,当知我染疾已久,已是强弩之末。”
来福微微点头默认。
“一年多以前,我已知自己久郁成疾,药石罔灵,所以远走异乡,想多给她们孤儿寡母留些赖以度日的金银财帛,如今我大限将至,所忧唯有一事。”
“可是二小姐?”
“是啊,齐儿幼时残缺,三岁初语,第一句话便是指着这亭子道,凤轩,是以,此亭名为凤轩亭”,安老爷左手上指小亭道。
“我半生沧桑,科考屡屡失利,终坠青云之志。齐儿虽顽劣,却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且每每让我刮目相看,作为其父,我只望她平安度日,稳定一生,但天命难违,齐儿这一生,怕是终不能如我所愿。”
“齐儿自幼性莽,眼里揉不得沙子,她不比修儿,懂得察言观色,明白应对进退,嫁入何处都无须太过担心。齐儿如此粗鲁莽直的脾气,怕是将来难以见容于夫家,即使那肖家已属平善人家,到底能不能容下齐儿这个异类也仍未可知。”
安老爷说到此处,双手颤颤巍巍扶着来福的手臂,却是欲跪拜下去,惊得来福赶紧拉住他那干枯的腕,提前“噗通”一下跪在了安老爷面前,
“老爷您可折煞来福了,来福一介下人,当不起您这一拜。这两年来,多蒙老爷和二小姐收留照顾,让来福免于颠沛流离之苦,老爷大恩,来福此生难以回报,不管老爷说什么都是来福应做的。老爷所忧者来福明白,来福这条命是二小姐捡的,往后余生,不管二小姐身在何处,来福都会是二小姐的影子,哪怕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也会护得小姐周全,请老爷放心”,一口气说完,来福“嘣嘣嘣”的给安老爷磕了三个无比响亮的头,一如那初入安府之时。
安老爷惨青的脸上挂着慈爱的笑,他伸出两只鸡爪一般的手扶起了趴跪在地的来福。少年此时已经比他略高几分了,足足高出了二小姐一头有余,只是这肩膀依然单薄瘦弱,但是将来,这弯臂膀一定会成为某个人最强有力的依靠。
安老爷这么相信着,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赞许地拍了拍,道,
“你是个好孩子,聪慧通透,仁善机敏,齐儿交给你,我很放心,你们啊,都是些可怜孩子,而我却不能再陪你们走下去了,以后的路,就靠你们自己了。”
“是。”
“把眼泪擦一擦吧,齐儿快回来了。”
“是,老爷。”来福依言低下头,胡乱抹了一把,吸了吸鼻子,一抬头,又是平时那个蛤蟆脸小厮,然后,花园北方的海石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啪嗒啪嗒”,二小姐一路跑回来了,手里握着一根细短的小竹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