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的时候,春天姗姗来迟,高三上学期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过去了,宁静离开学校后,我们就很少再搞事情了,每天都重复着简简单单的日子,做卷子,听课,对答案,考试,看排名,就连最闹腾的那几个同学也收敛起性子了。朱颜偶尔回来看一下我们,但是大多数时候不来,用她的话来讲,她过来只会给我们增加一些莫名其妙的压力,所以就不来看我们了。
即使对四季更迭早就习以为常,春分谷雨,万物自有定时,又不是第一次见了,然而每一年、每一个季节,照样可以有某一个瞬间惊艳到我。
比如一夜温润的雨下过之后,早上我无知无觉地走出门,风好像格外柔和,我置之不理;它再接再厉,我麻木不仁;终于它将路边垂柳的枝条送到我面前,一抹刚抽芽的、令人心醉的绿,懵懵懂懂地闯入我的视野,轻轻拂过我的脸颊。
我的目光追随着它的离去,然后就看到大片大片的新绿,沿着这条街的方向,招呼着,摇曳着。
世界忽然就变成了彩色。
那些兵荒马乱也随着冬天轰隆隆地远去。
我有时候会在课堂上睡着了,因为前一天晚上没有睡好,也有时候是因为睡得太晚了,爬起来的时候眼睛会有点儿迷糊。那几秒钟的恍惚里,我会突然想起宁静,想起她笑得很灿烂的脸庞,想起现在这个时候,她应该也在新的学校里奋笔疾书,这让我能在暖洋洋的教室里面忽然头脑一片清明,像是一阵凉爽的风从窗外一路吹过来,吹散了眼前的迷雾。
成绩在磕磕绊绊中上升。每天晚自习过后,郝青春都会和我一起悄悄地溜到教室门口的读书长廊上,因为那里方便说话,不会吵到其他上自习的同学。我每天都会整理当天算错的题目,郝青春就这样一道一道地耐心给我讲。在我的逼迫下,他也不得不开始背诵文言文课文和古诗词了,也许是在高三高强度的压力下,他也学会了收敛,不再像之前一样一天到晚地往篮球场跑。
当我煎熬在黑色的冬天时,日子总是过得很慢,可一旦努力起来,有了起色,时间却走得飞快,像是生怕再给我多一点儿时间,我就会变得太过出色,一不小心吓到老天爷似的。
然而奇怪的是,后来每每回想到那段岁月,总会觉得,时间慢得好温柔,在那段艰苦的日子里,虽然每一天都会因为睡眠不足而发困,却总是让人格外怀念,越回味越感动。
我能清晰地回忆起每一个晚上他讲了哪些题,骂了我哪些话,我又考了他哪句古诗,他又背成了什么德行。
如果非要说我硬着头皮学文科是在郝青春身上浪费了两年时间,那他又何尝不是把自己很多宝贵的复习时间都浪费在了我身上。
我们都从没因此而向对方索取什么。
第一次模拟考试我考得很糟心,但是第二次就好了很多,满分750分,我勉勉强强地考了六百分。去年一本分数线是582分,我看着这个成绩,激动得差点儿哭出来。
郝青春、猪爷、老孔和梅梅四个人依旧是我们班的排头兵,老孔最稳定,永远第四名,梅梅稳定性稍差一点儿,但大多数是第一名。剩下的两个位置,郝青春和猪爷轮流坐。
成绩出来之后,我悄悄跑去跟朱颜谈心,表面上是分析我的模拟考试成绩,实际上另有所图。
“颜姐,年级主任最近给你的压力很大吧。辛苦了。”我谄媚地说道。
“还行吧,”朱颜深深叹了一口气,“你们给我省点儿心就好了。”
我知道,因为我们这一次的模拟成绩跟二班比起来拉开的差距并不是很大,要知道当时我们班是文科重点班的关注对象,每个老师和领导都盯着我们班看,而这次考试我们和其他班平均分的距离只是差了这几分而已,朱颜在各种家长以及学校领导的各种软硬兼施地催逼下,一段时间内都快神经衰弱了。
“您放心,虽然我是指望不上了,但是咱们班肯定会出好几个重点大学的高才生的,到时候一定会给您长脸的!”
“重点大学的尖子生,谁啊?”
“郝青春啊,”我脱口而出,“他肯定没问题吧,这成绩是不是没问题?是不是······”
我看到朱颜一脸坏笑地盯着我看,心想她肯定又在想什么呢。
“我要是没记错,好像咱们上个学期刚开学摸底考试的时候,你就拐着弯儿地来跟我要学年大榜,对吧?”
“对,对啊,是我,怎么了?”我有点儿心虚。
“没事儿。我当时就觉得咱们小小心怀大局,没想到现在也还是这么关心同学,”朱颜笑得花枝乱颤,“挺好,挺好的,保持住。你想啊,像北大、清华这种重点大学周围还有好多学校呢,你也加把劲儿,你考好了比他们都给我长脸。”
“啊,真的吗?为什么啊?”
“其实当老师和当大夫都是一样的,郝青春、朱学理他们都是属于从小身体健康型的,长寿也是应该的,这是他们从小底子好,跟我没有关系。”朱颜一边拎起暖水瓶,往保温杯里面倒热水,一边继续跟我说,“但是还有一些同学呢,这个感觉可就不一样了,他们就类似于脑癌患者,但是却在我的医院里康复了,一下子活到九十九了,你说这些同学是不是更给我长脸?”
······我心想,你这是在说谁脑癌呢?
在朱颜鼓励和调侃相混合的哈哈大笑中,我落荒而逃了。
四月末的一个星期六,我在家里忽然接到了郝青春的电话,电话那头说说要让我来学校一趟。
我根据他电话里的指示,到了教室门口的小花园。
我走到小花园里头的时候仰起头,正午的太阳刚好在我对面的方向,我被晃得睁不开眼,只看到郝青春在小花园里头的那颗木棉树下逆光站着,手里不知道拿着个什么东西,怪怪的。
“你在神神秘秘地搞什么啊?”我抱怨地说道,“我刚刚在家里头正在背历史呢,节奏都被你打乱了,要是后头考试考不好,你怎么补偿我啊!”
他好像是笑出声来了,很得意的样子。
“今天可是植树节啊。”他冲着我大喊道。
“植树节你大爷,植树节是三月十二日,现在都四月底了,你是不是以为我没读过书呀,还是以为我是你小外甥女咧!”自从上了高三,宁静离开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跟郝青春的关系一下子被无形的拉近了很多,所以跟他说话也越来越放得开了。
“咱们过阴历的植树节不行吗?”他挠着头对我说,像个被家长刚刚骂完的小孩子一样。
“你家阴历跟阳历相差出一个多月啊!”我眯着眼睛骂道,他今天的反应让我不自觉地怀疑是不是读书把脑袋瓜子读傻了。
我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好像有什么念头在脑海里闪耀了一下,不过我没抓到。
我朝他走过去,走了几步,又愣在了原地。
他的左手里,抓着一棵小树苗。
“我今天出门去买笔,看到我家小区物业在做绿化,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想起来你以前说过想要种树来着,他们工人偷偷卖了一株树苗给我,这么一棵破玩意儿要我120块,幸亏哥哥我身家丰厚,否则还不得英雄气短,郁郁而终啊。你都不知道,把这棵树苗弄过来可是费了我吃奶的劲儿,就连进校门我都要躲着点门卫大叔,生怕被他拦下,我就直接人才两空了······咦,你哭什么呀?”
“你有病啊,”我抹抹红润了的眼睛,不敢看他,“都快夏天了还种什么树啊!”
“你跟我说过想要种树的时候还是秋天呢,只要有心啥时候都能种得成。”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说的了!”
“哥哥我记性好,行不行?!”郝青春显然是想安慰我的,可是说不出来什么柔软的话,只能换一种方式逗我笑了。
我没有特别想哭的感觉,真的,谁知道眼泪怎么就一直往外涌,跟不要钱似的。
“你等会儿再哭行吗?物业的工人说要先种进去才能浇水的,咱把眼泪留着点,不然我怕待会不够用呀。”
我走过去,任由眼睛红得像只兔子似的,跟他一起拿起铁锹,找了个空一点儿的地方,开始偷偷的挖坑,郝青春还得一边干活,一边四处环顾,盯着周围有没有老师出没。
树放下去填好土之后,我们在树的旁边立了三根呈等边三角形的木棍,郝青春用从班里拿出来的绳子将它们和树绑在一起固定。我蹲在树坑旁,看着他把不知道哪里找来的桶里的水一点点倒进去。
“这是棵什么树啊?”我突然反应过来,问他。
“不知道,但是,管他呢,等它长出叶子或者开了花,结了果之后咱就知道了!。”他笑嘻嘻地说。
我闷闷地叹口气,看着树苗周围水慢慢渗进土地,湿润的表皮泛着黑油油的光。
余淮扔下桶,拍拍手,说:“走吧。”
“这就完事了?”我抬起头来,仰视着他。
“你还想干吗?要不我再挖个坑把你也埋进去,然后你俩一起共同成长?”他转过头来笑嘻嘻地问我。
我站起来,走过去朝着他的小腿肚子狠狠地踹了一脚。
“这是你种的树,你好歹也要做个标记啊!”我急了。
“你大哥种的树怎么也是名门之后啊,肯定跟别的不一样,用不着做标记!”
“得了吧你。”我对郝青春这种浮夸的作风表现出一脸不屑。
郝青春则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能不能成活还不一定呢,要是死了你得多伤心,不如就不去管它,几年以后你回来一看,随便挑一棵长势最旺盛的,就把它当成咱俩当初种的,你说这样多好啊!”
“好你个头啊,那你以后生孩子是不是也撒到大街上随便跑,十八年后从当年高考状元里挑一个最帅的,指着说这就是你儿子,让人家给你养老送终啊?”我被郝青春气得不成样子,一下子滋遛滋遛地说出来一大段话,最后把自己也惊讶到了。
“好主意耶,你怎么那么聪明啊!”郝青春大笑,还不忘用他站满泥土气息的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
他不管不顾地走出了小花园,我想了想,从书包里掏出平时用来削2b铅笔的小刀,在顶多只有三指宽的树干上一笔一划地刻下了几个字。这树将来要是死了,百分之百是我的责任。但我还是咬着嘴唇,很用力地在上面刻下四个字。
“你走不走啊!”郝青春回过头来发现我还没有跟上,于是扯着大嗓门,在小花园外喊我。
“马上就来啦!”我收起小刀,跑了两步,又回过头。那棵树在周围的树的衬托下,显得稚嫩得可怜。但它一定会活下来,会长大,会等到之后的某个学弟学妹来它的树荫下乘凉,像我今天看到郝青春在那颗木棉树下乘凉一样,他们也看到我刻下的这四个字。
四个字,两个人。高考加油!寄托了我对无数人的祝福。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我想,总算也有一些东西见证了我们歃血拼杀的样子,它们可能是某一株树,某一朵花或者是某一块土地,某一个标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