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衿抬头看了看，天空阴沉沉的，雨丝微小得让人察觉不出。
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有小到中雨。
王子衿一直觉得，她这样一个英雄人物来到世界的日子，不应该是阳光万里的吗？然而老妈却告诉她，她出生的那天，阴雨连绵。
就像现在这样。
王子衿站在万福大桥的右岸，陷入沉沉的思考。
脚下波澜迭起的水面，连通着浩浩汤汤的京杭大运河，偶尔有几辆货船驶过，让王子衿的视线跟着移动，整座桥就这样缓慢地向后退去。
前世今生。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吧。
或者，从哪里结束，从哪里开始。
耳边传来脚步声。
九点差五分。
王子衿转身，心心念念十年的人，就站在对面。
“不好意思，不知道你来这么早，我应该早点来的。”齐橙双手拇指抄在书包肩带和T恤之间，样子显得有些不安。
“我也刚来。”王子衿笑笑。虽然她八点钟就到这里了。
万福大桥经过修葺后通车，路况比之前好很多了，但是毕竟不是供人休息的场所，没有长椅之类的设施，只有两侧的人行道和大理石护栏。两人并肩站在齐胸高护栏前，看着茫茫水面，陷入了沉默。
“你想知道什么？”王子衿开口。
“……哦，对了。”齐橙想起来什么，放下包准备打开拉链。
“不用拿。如果你想问那张‘愿安’的纸条，确实是我写的。”
齐橙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两人四目相对，一秒后齐橙还是打开了包，从里面拿出“神秘来信”。
“为什么，和这些信上的笔迹，一模一样？”齐橙把信在手中晃了晃，当是示意，但是完全没有交付出去的意思。
王子衿收回目光，看着远方笑容狡黠：“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攥着信的手加大了力气：“是你写的吗？给我一个准确答案。”
“那你先告诉我，是我写的怎样？不是我写的又怎样？”王子衿的表情多了几分认真。
“……”是啊，齐橙还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一直以来他都渴望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完全没想过得到答案之后又该如何。
他希望这个人是王子衿，又非常不希望这个人是王子衿。如果是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如果不是她，那那个人到底是谁？和王子衿有什么关系？现在又在哪里有着怎样的境遇？
“关于这个问题，你是出于好奇心想要知道，还是对于你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有更多的意义？”王子衿又问。
齐橙糊涂了。
这就好像在问他：你喜欢什么？你想要做什么？你觉得生命的意义在何处？
一直以来，他年年岁岁做着自己不同的角色身份上应该做的所有事，却几乎没有想过自己因何而做。他每一天都在期待谜底揭晓，他想认识那个人，同她说话，同她相互了解……然后……然后的事情，却再也没想过。
未来对他太遥远，他是一个只有现在的人。又或者，他内心的渴望隐藏被压抑得太深太深，连他自己都已经察觉不到了。
见齐橙沉默了这么久，王子衿叹了口气，开口道：“是我写的。”
齐橙愣了三秒，而后眸光一震，复归于平淡。
知道答案用了一秒，期待答案却用了那么多年。
“所以……”齐橙咽了一下口水，“所以，为什么呢？”
“你这个人，语文还真是不行啊！”王子衿听罢打趣他。
“啊？”
“你这问题有歧义啊。你是问我为什么给你写信，还是问我为什么给你写信确要匿名，然后又在现在告诉你这件事？”
“额……”
“做人不要太贪心，我一次只能回答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给我写信，从八年前开始？你是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我家地址的？”
“……”你自己数数几个问题，王子衿腹诽，就当自己刚才的话白说了。
“我先问你几个问题。”王子衿说，“在高二我转学来之前，你完全不认识我对吗？”
“……”齐橙认真想了一下，不敢说话，迟疑地点了点头。
王子衿深吸一口，呼吸声清晰可闻：“那么，你相信因果轮回吗？”
齐橙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和点点头再摇摇头恐怕不太一样呢。
“你不认识我没关系。我认识你，好多好多年。你就可以当成，我们前世就相识，是……关系非常好的朋友……”
王子衿说着说着，大颗大颗的泪滴从眼角溢出来，顺着脸颊一路顺畅地滑到下巴。
雨丝开始飘摇，王子衿感觉到它们沾湿了睫毛。
“……怎么了……”变故来得突如其来，齐橙简直不知所措。
王子衿吸了下鼻子，用手背抹去靠近齐橙一边的眼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这里见面吗？”
齐橙被她这一哭完全搞懵了，王子衿却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你带我来过这里。很多年前，天气很好的日子。有阳光和微风……”
“这些年，你过得好么？”我不在的日子，希望你一切都好。
齐橙看着王子衿认真的样子，又想起那顿被他毁掉的晚餐，努力压制住自己所有的莫名其妙，语气轻柔：“挺好的。”
王子衿又吸了一下鼻子，吐出沉重的一口气：“你知道，那些信的开头，我为什么都写‘今天天气很好吗’？”
齐橙配合地摇头。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我希望所有的日子里，你都是安好的。”
王子衿的眼角又滑落一滴水珠，不知道是泪还是雨，齐橙看了看天空，从包里笨拙地取出雨伞，一把罩住两人头顶的天空。
“谢谢。”王子衿搓了搓手臂，抖掉上面爬满的“鸡皮疙瘩”。王子衿今天出门特地穿了八百年都不曾穿过一次的条纹连衣裙，背了看电影时候的小挎包，然而天气实在让她觉得冷。
“……是我应该谢谢你……”
“谢我什么？记仇记了一年半？”
“……那件事情，我一直想和你道歉……”
“我知道，不过被我拒绝了……”
齐橙的脸涨得通红，王子衿看他的样子，收敛了自己的感伤：“那我现在接受还来得及吗？”
“……当然……”齐橙不想再讨论这么尴尬的事情，把话题引回之前：“……谢谢你给我写信。”
“……谢谢你，陪了我那么多年……”
雨滴溅起的涟漪在水面上变成密密麻麻的小点。
如果那些信没有被扔掉就好了。
“所以，你相信我说的话？”
“哪一句？”
“每一句。”王子衿顿了一下，“尤其是，我们前世就认识的。”
齐橙没有说话。
王子衿没有深究。因果循环，这种事情，说说罢了。
“那你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的问题吗？”
“什么？”
“在我家那次，我问过你，你有喜欢的人吗？”王子衿的眼眸，还是水汪汪的，看得齐橙脸颊发烫。
“我没有喜欢的人。”
“现在也没有吗？”
“……”齐橙一手打着伞，另一手还攥着那几封信，“没有。”
“那我和肖遥接触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吃醋。”骗子。
前世你还骗我说，我们会有一个幸福的未来。
“……我没有。”齐橙目光流转，再也不敢看她。
“那你为什么留着我写给你的信？”
“……我不知道是你写的。”
“你现在知道了。”
“……”齐橙看着手中的信，很想让它们就这样在雨中翩飞，最终落尽涛涛的运河不知所踪。然而他就这样攥着，紧紧的，一点也不想松手。
“你舍不得。”王子衿看着他。
“你喜欢我。”王子衿还看着他。
齐橙浑身发烫。他已经知道他追寻的答案了，他可以转身就走，为何要在这雨中受这般煎熬。然而王子衿的声音，她的话语，一字一句，让他动弹不得。两年来的点滴和每一笔的书信都像一把把烈火灼烧他的心。
前世因果？这太可笑了。
“王子衿……”
齐橙的话被截断了。
王子衿突然抱住他，被雨水沾湿的发丝贴在他的胸膛上，下巴上带有微痒的触感。
心室收缩停顿了三分之一秒。
“我喜欢你。”不管你喜不喜欢我。
八年了，这个拥抱对于王子衿来说可遇而不可求。
她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追寻自己的爱情，能看得见的结果，也只是这个短暂的拥抱。
人生在兜兜转转之间，仿佛回到了开始。
也回到了结束。
“抱歉。”几秒钟之后，齐橙下意识地推开了王子衿。
喜欢与被喜欢，爱与被爱，对于十八岁的齐橙来说，是垃圾桶里的小情书，是操场夜晚兄弟之间的谈话，是千千万万年轻人在浮世中拼命找寻的东西，也是他无法掌握的人生的一部分。
他还没有考虑过。
也还没有做好准备。
雨越来越大。
齐橙往后退的那半步，将王子衿的后背交还给了天空。
凉意浸透了王子衿的全身。
王子衿也往后退了半步，整个人泡在雨里，眼眶却不停发热：“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那一刻王子衿不断地怀疑自己：八年了，难道还不是正确的时机吗？
看到湿透的王子衿，齐橙忙不迭把伞递过去，却被王子衿一掌打翻。
“骗子！”王子衿喊。
齐橙陪她站在雨里没有说话。
“你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王子衿笑了，笑得苦楚。
“……”齐橙真没想到事态的发展会是这样，如果早知道，他也该选择一个更缓和的方式和她见面，或者是一个真正的好天气。
然而最主要的还是，他心里好难过。
王子衿用湿漉漉的手抹了把眼睛，让视线清晰一些：“雨下大了，回去吧，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
齐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王子衿慢慢挪着脚步向远处走去。
有车辆呼啸着从路边驶过，溅得伞上满是泥浆，齐橙弯腰去捡，低头的一瞬间，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天际。
空荡荡的四野，白色条纹连衣裙重重摔在地上，淡红色的雨水顺着排水沟流到齐橙脚下。
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凝结了。
三秒钟以后，齐橙甩下包向百米外冲过去，包里的星空水晶球摔得粉碎。
不要。千万千万，不要……
小挎包散落在不远处，露出粉红色的纸角。已经被冲刷得模糊不堪。
第520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