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收拾了楚国以后,好像修整了很久这给齐国留了更多的备战时间。
然而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过了六月,秦军没有开始向东进攻齐国,而是挥师北上,扫荡燕国的残余部队,这让齐国先前所有的布置错失了一步先机。
暖阁里,齐王成和一群王公大臣吵得不可开交,王子衿坐在内室听到这些争吵眉头越皱越紧。
“为今之计,只有向秦国发求和书以避免战乱!我国与秦国向来交好,至少这样可以包全自己!”一个人说道。
“你就是个老糊涂!秦国狼子野心,怎么可能就这样罢休?燕国曾经刺杀过秦王政,这个仇他不可能不报,依我看,与燕国合谋的计划应当趁早中断,免得引火上身!”另一个反驳道。
“呸!想我齐国也是堂堂一方大国,怎可如此胆小怕事?”
“这叫审时度势,你们一群匹夫也敢妄谈国事?”
“你说谁是匹夫?”
“说你怎么了?一群老匹夫……”
就这样,商议会最后变成了主战派和主和派的吵架大会,齐王成越听越窝火,索性一股脑全都轰走了。
待人都走后,王子衿出来端了一杯菊花茶给他,逍遥则在一旁浏览军情。
“……关键时候,没有一个派上用场。”
“好了……气有什么用……为今之计,只有先看燕国的态度,我们才好随即应变。”王子衿安慰道。
“话虽如此……”逍遥从一大堆战报中抬起头来,“我觉得,有必要增派北边的兵马。”
“怎么说?”
“燕国早就没了还手之力,其王室一直在往东南也就是我国北部方向逃离,秦军自然会想到我国为了防止他们进攻,在西部关陲重兵防守,而他们很有可能借此进攻燕国的机会,从北面直接进攻,绕过西边的城守……”
“……”听完这番分析,三人均是面色沉重。
“我觉得逍遥说的不无道理,但具体细节,还要慢慢商定。”王子衿附议。
七月,调兵的事情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燕国传来的消息却让众人的心凉了半截。
“投降了?”
“……是……投降了……”
“……”
三人默默坐了好一会,没有人再说话。
燕国人想的开,用王室的尊严换取一条活路,倒也真是无可厚非。
只是这样一来,齐国就真的只能孤军奋战了。
投降吗?这个念头在王子衿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不,绝无可能。她看了一眼坐在主位上的阿成,继而转移了话题——
“逍遥,调兵的事情怎么样了?”
“大部队行军太过明显,而且粮草供应需要及时跟进,现在人数最多的部队正在邯郸正东的麦丘驻扎。全部人马抵达北方的话,至少还需要两个月……”
“两个月……”
“临淄城外的部队呢?”
“阿成?!你疯啦?想干嘛?那些兵马都是留下来驻守临淄的,他们绝对不能动……”
“可是……”
“我站在逍遥这边。临淄的守军无论如何不能动,你的安危对于齐国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王子衿打断了他。
“阿成,我们还有时间,一定还有更万全的策略……”
“……”
“……”
如他们所料,九月的时候,秦军从燕国南下开始大肆侵略,北方驻守了二十万大军,凭借地理优势,勉强可以抵挡住第一波攻势。
“支援的部队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到?”逍遥在宫中的临时指挥所里骂道。
大战一开,他就被齐王成任命为战时最高统帅,负责一切军事调度。
“回禀将军……七日前下了大雨,引发了山洪……军队……军队正在加紧疏通道路……”情报兵颤颤巍巍地答道,生怕一不小心掉了脑袋。
“征调周围所有的壮劳力,不管用什么方法,三日之内,必须给我增援到位!赶紧滚——”
“是……是是是……”那人连滚带爬跑出了指挥所。
逍遥把当天的战报送到暖阁的时候,大臣们刚刚被齐王成打发。
待到两人都读了战报,逍遥还是心中憋闷:“现在怎么办?”
虽然现在齐军可以和秦军相互制衡,但是论粮草和作战,齐军总有实力不济的一天,这场仗拖不了太久。
“……我觉得,现在有四条路可以走。”王子衿抿了一口茶,手却在发抖。
“第一,求和。”
“秦国不会同意的。”
“第二,投降。”
“想都别想!”逍遥跳起来。
“第三,王上御驾亲征。”
结果谁也不好说。
“第四呢?”
“第四……”王子衿顿了一下,“暗杀。”
“……”
最近五年,为了加快侵略扩张的步伐,秦王每次都会挑一个战略地点进行督战。秦军此时把军力都集中在北面进攻,或许可以找到可乘之机。
若是当年燕丹刺杀成功,天下也许还是那个天下。
“可是,我们怎么知道秦王会在哪里督战呢?”
“不知道。”王子衿答。
“不知道?”
“赌——”
他们只有一次机会。
王子衿站起身来走到沙盘前,将一面小旗插在了距离麦丘不远处的军事重镇——邯郸。
逍遥和齐王成忙了三天没有合眼,终于制作出了一份稍微详尽的刺杀计划。
“这件事情要保密,你安排靠得住的人去做。如果不成功……”齐王成没有说下去。
“如果不成功,西面也要开战……”
“……去吧……”
然而这一年,仿佛老天硬要与他们作对。
刺客还未到达邯郸,行踪已经泄露,被人半路截杀,秦军攻势更猛,从北侧和西侧同时进攻,想要对齐国形成包抄之势。而在战局上,所有的布防好像都被秦军提前知晓了一般……
到次年二月,秦军距离临淄已不足四城。
“用膳吧……”王子衿从方正手中接过食盒,这是她花了一上午自己亲手做的——虽然她不擅长做饭,但这样的机会,怕是不多了。
王子衿回到王宫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可她还是心疼。
眼前这两个不眠不休的少年人,本该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却要承受这么多磋磨。
“……”好像是这么多年的心照不宣,阿成和逍遥没有任何反驳,反而还显得有点开心,围坐在桌边,期待一盘盘美食上桌。
“好吃——”逍遥狼吞虎咽,嘴里塞满了食物,话都说不周全。
“别光吃,还有桂花酿呢。”王子衿又取出小酒壶。
“什么时候酿的?”阿成好奇地问。
王子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离宫前就埋在巧云阁了,只是一直未曾拿出来。今日……”
“……”
“今日机会难得!”王子衿尽量活跃气氛,“我们很久没有这样举杯共饮了,来——”
王子衿端起酒杯,那两人看着她都是一脸宠溺,只好无奈举杯。
“就敬我们——生死与共——干!”
“……好,干——”
他们很少看到王子衿这么豪爽的样子。
一杯又一杯,桂花酿啊,好喝却怎么也喝不醉。
直到有人进来通报。
“启禀王上,启禀将军——”
“什么事情不能吃过饭再说啊!”逍遥把杯子砸了。
“……是军机泄露的事情,有了眉目……”
“什么?”
“……”
逍遥带着王子衿埋伏在城外,目睹了情报交易的全过程,然后他们跟着交付情报的人一路回到临淄城内,最终跟到了王府后门。
“……”
“子衿……”逍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不必说……我会处理……”
“子衿……”
王子衿推开门进去,逍遥没有跟上。
王府的下人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王子衿了,何况还传过她的死讯,所有人看着她一路传过小花园来到正厅,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
王韬正在和其余几位大人讨论什么,但在王子衿耳中不过是一阵阵的嗡嗡声。
门口突然站了一个人,所有人都停下来看过去。
紧接着所有人的表情都精彩极了。
“……子衿……”
大人们识相地告辞了,只留下父女两个四目相对。
“子衿?……你真是子衿?”王韬上前一步,王子衿向后退了两步。
“子衿……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父亲……”王子衿从牙缝中颤颤巍巍咬出两个字。
“子衿……这么多年……为父还以为……”
“以为我死了?”王子衿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让这个早年严慈相济的父亲倍感陌生,“所以,你要替我报仇?所以你出卖了齐国?”
“……子衿……你……”
“告诉我!是不是?!”王子衿吼出来。
但是奇怪的是,她居然一点也不难过。
“……是……”王韬跌坐在地上,“我以为,我们王家世代为国尽忠……可是却落得什么下场!?你母亲自从听闻你的死讯,便一直卧病在床……先王奸猾,新王无能……齐国,气数早就将尽了!”
“……”王子衿一时语塞。
“为父一生兢兢业业想要治国理政,可是结果呢?这天下,迟早要一统——到不如,拱手送给贤能的君王!”
“……”王子衿说不出一句话来。
从小到大,王子衿都在按照父亲教她的那样,她抛却寻常女子的生活,步步为营,以为辅佐君王治国安邦才是正道,结果……结果不过是一场笑话……一个骗局……他的父亲,在她的眼前背弃道义、抛却忠诚,让千万无辜的百姓饱受战火去满足他自己的私心……
良久,王子衿呼出一口浊气,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女儿拜别——”
“……”
逍遥还在后门口等她,见王子衿出来,满脸沉重,刚想说些什么,被王子衿打断:“逍遥,我要去取一样东西——”
“……”
第二日,王子衿收到消息,王韬与夫人在府中自缢了。
王子衿的心,紧紧地揪了一下。
是我的错吗?她想。是我的错吗?
王子衿从暖阁回到巧云阁的时候,宫人们正在打扫庭院,其中一个,还在小心翼翼地挂上一个新的香囊。
“你数过吗,一共有多少个?”王子衿突然心血来潮问了一句。
“奴婢每七日都会来挂上一个新的,加上以前就有的,共计五百一十九个。”
“五百一十九个。”算上王子衿回宫前自己带在身边的一个,共计五百二十个。
五百二十个,每七日一个,已经送了十年了啊……
七日后,秦军直捣临淄,兵临城下。
齐王成在前一日已经遣散了整个王宫,包括所有的宫女和宦官。连要死要活不愿离开的孤竹若琳,他都要人打晕了直接送出宫去。
此刻,他正坐在康成宫的正殿上,身边只有方正陪着。
“方正?”
“奴才在?”
“城外有动静了吗?”
“王上,还早呢……您要不,先用膳吧?”
“……孤不饿……”
“吱呀”一声,殿门被打开了,明媚的阳光透过门缝照亮了地面,齐王成看见一个动人的身影向他款款走来。
“子衿……我不是已经……”
“你总是算不过我……”王子衿朝他浅笑,“怎么样,这件喜服,还合身吗?”
“好看,特别好看。”齐王成的眼里闪闪发光,不知道是眼泪还是王子衿的倩影。
方正悄悄退到了殿后。
王子衿伸展开手臂,原地转了一个圈:“云梦霓裳就只有这一件,我以前也没试过,现找也来不及,只好拿过来用了。”王子衿伸展开手臂,原地转了一个圈。
“为什么穿成这样?”
“笨蛋。再有两个月我就十八了。十八岁还没有嫁出去,都成了老姑娘了……”
“那你为什么还不嫁人?”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因为我在等一个笨蛋来娶我。”王子衿轻轻走到他身边,牵起他的手,“就是不知道这个笨蛋,还愿不愿意?”
王子衿知道,今日过后,再无机会。
阿成顺势把王子衿搂进怀里,抱得紧紧的,好像他一松手人就会消失一样。
眼泪滴落在王子衿大红的喜袍上,一滴一滴,像是城破前的血泪:“不知道是哪个笨蛋,有这样好的福气……”
王子衿笑了,伸手去抱他。这是她第一次去抱他,也是最后一次。
也许命运终究无法挽回,但这样的结局,对她来说已经足够温暖。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相拥,半晌后,他终于舍得松开了王子衿。
“子衿?”
“嗯?”
“我想听你再叫我一声阿成。”
“……夫君。”
“……”眼泪干涸凝固在脸上,他把她打横抱起,王子衿却在离地的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对不起,子衿。最后一次,你没有算过我……”
“出来吧——”
话音刚落,平安从梁柱上纵身跃下。
“你家主子呢?”
“在城外。”
“……子衿,就托付给你了。”
“……臣一定,不辱使命……”
空荡荡的大殿之上,又剩下齐王成一个人。
王子衿醒来的时候,正在一辆马车上颠婆,身上的喜服还在。
回想起昏睡之前的情景,王子衿猛地推开了马车门。
怕王子衿受伤,平安只好勒住马缰,迫使马车停下来。
王子衿跳下马车,只看见平安一个,立马情绪崩溃了。
“这是哪?阿成呢?逍遥呢?现在是什么时辰?啊?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平安见她慌不择路的样子,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索性点了她的穴道,王子衿一下子动弹不得。
“临淄城破,已经是两日前了。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码头,换乘水路,半个月后会抵达邗城。我可以解开你的穴道,但是你要好好地待在马车上,哪里也不许去,不然我只好继续让你睡下去。听明白了吗?”
两日前。
王子衿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不愿意接受。
王子衿不能动也不能说话,闭上眼,只有眼泪顺着眼角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她在心里狠狠地骂,骂逍遥,骂阿成,骂他们一意孤行让她孤零零地活在世上。
平安不会安慰人,他只知道全心全意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他必须保证王子衿的安全——她的命,是主子的命换来的。
王子衿最终还是到达了邗城。她不哭不闹,却也不怎么说话。平安向她请辞。
“你不再看着我了?”
“主子说了,到了邗城以后,王姑娘一切自便。”
“你走吧……”
王子衿找到了五年前他们存钱的那个钱庄,暂时寻了一个落脚之处。
几个月后,秦王在咸阳重新登基,自称始皇帝,令车同轨、书同文、修筑长城、兴建水利;六国遗党,不再生事,人心安稳,天下一统。
王子衿坐在海边,晚霞映红了整片海水,比她那一日穿的喜服还要鲜艳。咸咸的海风吹得王子衿醉醉醺醺。
也许,她应该如他们所愿,过一个普通人该过的生活,饮酒喝茶,弹琴赏花——世界上再没有王子衿,再没有齐国,再没有王宫内的明争暗斗,再没有百姓流离失所的兵戎割据……芙蓉糕、桂花酿、嬉皮笑脸的他和内敛害羞的他,都将成为史书上从未出现过的一笔一画,沉睡在“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吟诵声中,沉睡在一个普通女孩埋藏最深的梦里……
十里外,百花亭,琼花刚开了一季,有些已经凋谢,有些仍在盛开。
某年某月某天,一个女孩对她喜欢的男孩说:
“如果有一天,天下一统,四方安定……我在这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