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作佐骑尉以来,马伯远终日勤于操练,不敢疏忽,虽时而觉得不妥,但他终究尽职守之人,日子过得平淡却踏实。这日,他正于校场操练,忽然令官传召,教他速速前去曾大帅处。听得传召,他心下纳闷,“自己整日按部就班,怎的哪里出了差池,否则大帅怎可面授机宜?”到得帅府,他更奇啦,他竟被选作武备学堂首批学员。虽不知武备学堂是何差事,但听人说这批学员往后前途无量,一时间又惊又喜,竟不知如何言说。
却说自上次铩羽归来,曾大帅愈觉天京之易守难攻,又闻李鸿章新购洋枪洋炮,成功打退了李秀成指突袭,遂定下心来,立志要在洋枪洋炮方面有所作为。曾大帅上达天听,力陈西洋火器之优势,朝廷焦头烂额,也就不再阻止,权且死马做活马医罢了。曾大帅本是眼界开阔之人,碍于朝廷之纲常伦理也就一直没有作为,今朝这般表态,曾大帅顿时鼓舞精神,开学堂、聘教头,兴兴隆隆,不出旬月竟搞起了武备学堂。马伯远原本并无资格,然郭总兵推己及人,平素又冗事烦身,就将马伯远举荐了去。这段原委,马伯远却是后来才知晓的。
其时朝廷党争激烈,各派夺权趋利,“海防”“塞防”辩论不觉于耳。武备学堂既立,校长一人非大才能者不可胜任,湘阴左氏宗棠者,才德俱备,又是体己之人,故曾大帅顺水推舟,作了这桩人情。然左帅平素倾心塞防,西洋德意志者刚刚履毕统一大业,因而武备学堂德国教官居多,陆战尤多于水战。
马伯远既通文墨,人又机警,待得数月,竟大有所成,列兵布阵,器械机枪,信手拈来,毫不费力。三人成虎,然人言亦可建功,经月之间,官兵之中,华夷之间,无不称赞马伯远之威名。
西式教法并竟与中式教法不同,平时甚是在意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其时普丹战争已毕,普法战争将兴,一场战争走势的预判在武备学堂悄然兴旺。法兰西偏处大陆西陲,被山带海,颇为丰饶,况又承平日久,能相贤君辈出,执欧罗巴之牛耳久矣,故而群众皆叹法兰西不可胜矣。时有刘锦棠及族弟刘铭传者,与马伯远交好,三人谈古悲今,一时颇为投缘,为普法一役,三人却是意见相左,常常辩论不休,竟至面红耳赤。刘锦棠素喜卫霍,封狼居胥为其平生所愿,遂觉法兰西之疆土辽阔,人烟稠密,断不会输。刘铭传一代英才,不似时人这般拘泥,目睹英法值船坚炮利,然普鲁士海疆狭促,纷乱且久,亦笃定法兰西定胜普鲁士。惟马伯远之见解截然不同。
暮去朝来,转眼已是辩答之时,前面已有三十五员高抒己见,余下者也不过双手之数,三十六人上,正是马伯远。你看他,也不提气,也不乔装,略整冠带,凝神走上前台,显是成竹在胸,之间他拿起教鞭,不时在山河图上指指点点,娓娓谈来。马伯远前叙法兰西之丰饶富强,续叙普鲁士之国瘠民贫,当下人人惊奇,各各色变,言犹未尽,却又打开一图,众人看去,有的莫名其妙,有的掩面揶揄,有的目瞪口呆,再一细看,你道怎的?原来那图上标的不时法兰西、普鲁士、英吉利之名,却是齐楚燕韩赵魏秦七国,只见马伯远微微一笑,好似眼前之大惊失色尽在掌握,续道:“各位学友勿怪,这正是一副战国图册,而且是战国早期形势图,你们看今日法兰西不正是前朝之强魏么?”一言甫毕,众人又是哄堂,他却道:“强魏依山傍河,又有大梁水路转运之便利,内有李悝吴起之辈,外有中山故地俯瞰列国,民既富国且强,与法兰西何其行似?”一言既毕,座下观众尽皆默然,偶有疑虑者,也凝眸出神,苦苦思索。忽座下站起一人,哏哏说道:“学友所说不错,法兰西虽东邻普鲁士、奥地利,南毗意大利,西望英吉利,然普鲁士强邻环伺,岂止更为凶险?”马伯远略拜了拜,“学友所言甚是。周天之国,比邻而居,无穷无尽,你既防他,他复攻我,常言道‘温柔天下去得,刚愎寸步难行’,所谓变则通,通则久,法兰西耄耋之年,进取之心渐减,骄纵之意反增,况我闻普鲁士之威廉皇帝,体恤臣工,爱惜百姓,秣兵厉马,在欧罗巴是个人物。”言语未毕,竟有不少倒戈之人,反攀附起马伯远之观点。
约莫片刻安宁,一人倏忽站起,“马,汝之高论,吾实尽领,能否点拨一二,决定战之乾坤?”原来这个不是旁人,正是德意志教官克虏伯。马伯远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战胜之道也。贵国之患,不在兵寡,不在粮乏,但求团结内外,进退得体。贵国俾斯麦者,惯会捭阖之术,运筹谋于帷帐、决胜负于万里;毛奇者,排列兵阵、战胜攻取,亦是颇有心得;又有罗恩者,名虽不显,实负奇才,一应调度,得心应手;此诚王业之基也。”刚才说得慷慨,一时语罢,一股莫名心酸却涌上胸口,我中华上国,先败于英法,后侮于俄美,竟是何日方能振作,当下但觉天昏地暗,台下掌声却是充耳难闻。
话说夏尽及秋,转眼又是悲凉季节。历经番折腾,毛捻势力大消,然西方罗刹凶蛮,竟而挑动干戈,悍然入侵伊犁。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毛捻之乱不得不剿;然新疆之患,在于肌理,又不得不除;朝廷万般无奈,只得调左帅远赴新疆。武备学堂之师,原本训练两年方可毕业,然毛捻之乱未消,期限也就一减再减,方今边塞又乱,不得已缩减为四月有余。不日,朝廷颁下旨意:武备学堂各员,克日毕业返伍,边疆抑或内地,一切抉择从己。新疆之地,远在万里,罗刹之强,叹为观止;这厢毛捻,强弩之末,两厢相权,世人皆择毛捻而远罗刹也。
塞外风萧索,无奈落叶寒。虽未及秋,新疆却是百花凋敝,飞雪漫路。有诗云:苍苍碧霄随风势,巍巍耸壑道路迷。望尽长安总不是,诉断愁肠有谁知?究竟前景何如,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