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五里，落满积雪的树林显得深沉又空旷，不时有几只乌鸦飞过，又凭添了几分萧索与荒凉。渐渐西落的太阳将整个天边浸染成浓郁的血红色，余辉洒落在树林之间，留下斑驳的倒影，将原本铺满落叶的空地切割成许许多多不同的形状。
萧逸辰在前面走，苏西溟在后面跟，两个人亦步亦趋的穿过树林，脚踩在枯叶上发出细微的声响，远处袅袅炊烟升起，为这寂静的树林增添了几丝烟火气。
“西溟。”萧逸辰站住了脚，“我且问你，你追随鹿玙起事，到底是心甘情愿还是受他胁迫？”
见萧逸辰猛然发问，苏西溟先是一愣，沉吟了片刻回答道：“我这辈子都是受人差遣，从未想过能做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想当初若非是卫大人引荐，我也不会拜入鹿玙门下，这几年来师父对我毫无保留，悉心指点，更传我元炁宗阳脉心法，如此恩情万死难报，如今他既然要为天下百姓放手一争，我哪里有不追随的道理。”
“原来如此。”萧逸辰叹了口气，他心里实在清楚苏西溟的为人，但萧逸辰更清楚的是这两条吞噬了无数无辜性命的运河对于远在西都的楚天赐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个宏伟而又癫狂的壮举，是楚天赐想要统治天下的血脉与基石，更是楚天赐身为一个帝王的威严与荣耀。
也许这短短几年的时间，让萧逸辰尝到了太多阴谋与算计的苦果，所以才更愿意谋人以恶，可在真正铭心刻骨的情义面前，一切的阴谋与算计也不过是最最拙劣的粉饰与表演，只是这滚烫炽热的情义实在太过难能可贵，让人觉得只要是错过之后就不再可能遇见，可当这一切又这样原封不动的摆在自己面前时，萧逸辰却犹豫了，于是自责与惭愧如连绵不断的江水，朝着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里奔涌袭来。
“我知道你是想劝我，我也知道师父虽说与卫大人同是元炁宗掌门弟子，可仓促举事定难成功。”苏西溟的眼神很淡定，“但男子汉大丈夫，存身于世，不能苟且偷生，应该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
“就算我求你。”萧逸辰的声音哽咽，“离开这是非之地，到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带上紫苏，去过普通人的日子。”
“紫苏……”苏西溟不觉沉思，他回头望了望跟在远处的紫苏，也许他之前从未在意过一个小宫女的情根深种，而现在尚且不知道自己来日何去何从，更加不敢背负另一个女子的情深意重。
“除了父母双亲，也就只剩你们两个算是我的亲近之人了。”萧逸辰低下头去，言语里带着浓浓的孤寂与悲伤，“我不想你们有事。”
“逸辰，你自己也说过，天命难违。”苏西溟想要伸手去摸萧逸辰的头，却猛然发现萧逸辰竟然长高了许多，再也不是自己记忆里的那个只知道任性胡闹的小孩子了，下意识的收回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无愧于心便好。”
“苏西溟。”萧逸辰沉声道：“我当初不遗余力的救你，是想让你平平安安的活下去，纠结暴民公然对抗朝廷，你知道这是什么罪么！”
“其实……”苏西溟欲言又止，怔怔的望着萧逸辰许久，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多年未见的小人，一下子长大了好多。
“这些年，你在皇帝身边过得不容易吧？”配合着苏西溟温柔沙哑的声线，一瞬间将萧逸辰回忆的闸门撕扯开来。
一股莫名的哀伤从萧逸辰的心底悄然泛起，曾几何时，萧逸辰能因为看不惯一个小太监的所作所为而跟背景深厚的七皇子争锋，敢不问缘由的留在行宫翼护太子，哪怕是最后提刀杀人，可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日复一日的勾心斗角，阴谋算计之中消散了，再也不复从前。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侯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这个在如今的大夔朝盛宠优渥却谨小慎微的敬孝候。
只这一个瞬间，萧逸辰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自从他回到楚天赐身边开始，所有人看到的只是萧逸辰如何得蒙圣宠，如何特权在握，可谁又曾想过萧逸辰因此要背负起什么，又要因此失去了多少。但人各有志，终归不能强求，就像苏西溟无法说服萧逸辰加入义军一样，萧逸辰也没有办法劝服苏西溟离开。
回到工地上，萧逸辰命人带来了被关押多日的鹿狞，见到她毫发无损，苏西溟也松了口气，原本还叫嚣着杀了萧逸辰泄愤的鹿狞一见到苏西溟之后乖的就像是个邻家少女。临别之际，萧逸辰根本不管鹿狞的脸色有多难看，硬生生的将紫苏托付给了苏西溟，不只是为了成全紫苏的一片痴心，更是因为萧逸辰内心深处那无法按捺的不安，按照卫墨所传的密旨，萧逸辰不日即将动身返回西都复命，那巍峨壮丽的都城对于萧逸辰而言无异于燃烧着熊熊烈焰的修罗地狱，随时都能将自己吞噬殆尽。
月影倒映在运河的流波之上，在无边夜色的掩映下，楼船静悄悄的行驶。
房间里，香炉氤氲出和暖的香气，将整间屋子都熏得分外怡人，萧逸辰裹着那件银丝暗花的锦缎常服躺在床上迟迟不肯宽衣睡去。早已经习惯了紫苏照顾的萧逸辰一时间没了最亲近的人，只觉得这本就不大的卧房竟然也空旷清冷。太多太多的身不由己与无可奈何就像是落在身上的无形枷锁，压得萧逸辰喘不过气。多少次夜半惊起，冷汗浸透衣衫，那是彻骨深沉的恐惧与绝望所幻化而成的梦魇，将萧逸辰本就轻弱的浅眠撕扯成破败的残片。
如果有选择，萧逸辰何尝不想脱离这一切，离开巍峨峥嵘的西都安邑城，离开那个能给予他一切也同样能将一切毁得彻底的人，可这一切终归只能是妄想，年迈的双亲需要他的奉养，新婚燕尔的妻子在盼望着他归来，还有靖国公府累世的忠义名节……一切的一切都牵绊着萧逸辰，让他余下的人生都不再可能恣意妄为，任性洒脱，他多么希望这条水路可以一直走下去，永远没有尽头，或是可以驶向另一处所在，在那里永远没有这些尔虞我诈与阴谋纷争。
可即便再不情愿，楼船也终有抵达西都的那一刻，岸边那一队羽林卫似是早已等候多时，还不待萧逸辰多问什么，便有内侍官直接宣旨，命萧逸辰即刻回宫述职不得拖延。也就在萧逸辰云里雾里的来到宫城之时，那深埋在自己心底里的不安愈发强烈起来。
在理政殿里也有一间楚天赐专门僻给萧逸辰独居的房间，就像当初在帝都皇城的中元殿里一样。也许这在平时可以被当做无上的荣宠，可在此时此刻，这里却与一间牢笼无甚太大的区别。
萧逸辰坐在椅子上，惴惴不安的等候楚天赐的召见，春枝端上了茶盏，看着萧逸辰欲言又止。萧逸辰见春枝神色有异，几番逼问之下春枝才说了实话。
萧逸辰本来想着最不济因为那些弹劾奏折的事情被楚天赐申斥一通，实在不行罚奉降级，装装样子，也好给帝都的那些世家大族一个交代。可无论如何萧逸辰也没能想到，原来自打他启程回西都的那天起，楚天赐便以通敌西蛮的罪名将靖国公萧泰然下狱，昭襄太主与格桑公主软禁府中。
此事先由界牌关守将截获的密信开始，因为密信之上有靖国公府的印鉴，边关守将便将此事呈报凉州都护府，一番审讯之下，由夹带密信之人交代，这信是靖国公写给西蛮海格主君的，信中痛陈楚天赐为政不仁，荼毒苍生，又猜忌臣下，打压功勋，靖国公萧泰然不堪受辱，在大夔一朝又不受重用，念在与海格主君已结姻亲之好，故此共谋义举。若海格主君应允，靖国公愿意为西蛮内应，指点西境安防，待西蛮诸部一统天下之后，萧泰然愿与海格主君划江而治，将西北全境拱手相让。楚天赐得知密信之后雷霆震怒，一面命刑部、兵部会同大理寺详加核查，一面密旨命萧逸辰即刻返回西都，待萧逸辰一行动身之时才对萧泰然动手。
当从春枝那里听到了这些，萧逸辰哪里还坐得住，直接一个箭步冲出门去，这一路上丝毫不管前来阻拦的侍卫太监，径直冲到了楚天赐面前。
“臣，参见陛下。”见到楚天赐的一瞬间让萧逸辰恢复了冷静，他知道如今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早已不再是曾经密云峰行宫之中与自己患难与共的落魄太子了，而是可以对全世界予取予求的帝王。
“春枝都告诉你了。”楚天赐像是早就料到萧逸辰会这样，甚至连头都没抬，依旧在批阅自己手里的奏折。
“陛下。”萧逸辰应声跪地，“这一定是有人蓄意陷害，我父亲断然不会跟什么西蛮海格部的主君有瓜葛的。”
“靖国公如今恩养在府，谁会想去陷害他。”楚天赐摇了摇头，将一个信封扔到了萧逸辰面前，“你自己看看吧。”
萧逸辰拆开信封，信中的内容与春枝所说的基本上没有天大差别，特别是在右下角靖国公萧泰然的印鉴尤其刺眼鲜红。萧逸辰将此信细读了三遍，无论从字迹到措辞，都挑不出任何毛病，而更让萧逸辰感到绝望的是这封信细读下来，竟让人觉得这已经不是靖国公萧泰然写给海格主君的第一封信了，行文语气甚为熟稔，仿佛已经相识多年。
“陛下……”萧逸辰此时心思百转，他不肯相信自己父亲会跟西蛮有所勾结，可眼前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让人不得不去相信。其实，单凭一封密信即便能指正萧泰然的嫌疑但终归不能坐实什么，可萧逸辰在两月之前刚刚迎娶了海格主君的掌上明珠格桑公主，在来使的国书之中更是指名道姓的写着格桑公主如何思慕敬孝候萧逸辰，海格主君也一样敬重他的少年勇武……此番种种无疑将整个靖国公府推到了一个与西蛮早有勾结的境地，便再想解释也说不清什么了。
“最近东南两境密报，暴民意图拥立靖国公萧大人为首领，率军推翻我大夔朝。”楚天赐冷冷的看着萧逸辰，“这一西一东，靖国公好大的手笔啊。”
“陛下明鉴……”萧逸辰把头埋得好低，对于勾结西蛮或许还能算作是诬陷，但东南两境的暴民意图打着萧家的名义起事却是自己亲耳听鹿玙提到的。
“可还有什么话说。”楚天赐问道。
“一定是有人蓄意构陷。”萧逸辰咬紧牙关，此时此刻自己决不能退让半步，否则身后便是万丈深渊。倘若这一切都是有人筹谋再先，按部就班的一步步施行下来，那这个人的力道未免太过恐怖惊人了。而此人矛头直指靖国公府，居心又实在太过恶毒。
“你一口咬定是有人蓄意构陷。”楚天赐眉毛一挑，“那朕倒是想听听，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陷害靖国公？”
“是……是……”萧逸辰思绪飞转，余光不时瞟向楚天赐，看着他那冷峻的神情，萧逸辰的心不由得又凉了半截。“是容慧公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