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只剩“霹雳火”和“乌云盖雪”。
王灵霄果然已经把那匹照夜玉狮子骑走了。
他便解开拴马绳,摩挲了一下“霹雳火”的脑袋,随即纵身上马。
“好马儿,今天多辛苦你了。驾!”
马儿得了主人,兴奋地朝前奔去。
他自己面上却无任何表情。
这不能怪他,因他这张脸是假的。
而且你纵是把他现在这张脸撕去,他下一张脸仍然还是面具。
这么多年的江湖奔波,早让他习惯了把自己埋在层层的面具之下。
面具上一切的喜怒哀乐,只为迎合他现在需要的喜怒哀乐。
没人知道面具下的白玉京究竟是怎样的,没人见过白玉京的真面目,包括他自己——他自己也许多年不在镜子前摘下面具看一看了,他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他自己心里也没数。
多荒唐!
世人都说白玉京的易容术天下无双,连杨显都骗得过。
其实那只是因为杨显没见过他的真容。
何况“戏飞鹰”的那次,杨显真的认出了自己,若不是自己机灵并且老天爷肯帮忙,自己怕是早就锒铛入狱。
“戏飞鹰”,听上去好听,其实只是对自己的一次仓皇逃命成功的美化,万一失败了,自己难免搭上自己的一世英名。
可是一世英名又能如何,自己连脸是都假的,英名又能真到哪里去?
没准连白玉京这个名字都是假的,没准盗仙也是假的,事迹也是假的。
真真假假,谁又撇得清呢?
他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叹息。
他已分不清楚,是面具在叹气,还是自己在叹气。
看见师父和师弟受伤的那一刻,自己的内心也曾像王灵霄一样波澜涌动,但是须臾便停了下来。
不是他无情,而是人在江湖多年,什么都已经司空见惯。
镇远镖局的赵镇远,并不是他第一任师父,却是待他最好的一任师父。
所以他当然也很愤怒,但是愤怒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这一点,他八岁就学会了。
——他是个孤儿,小时候总受别人欺负,所以他比别人成熟的更早。
比愤怒更有用的,当然就是报复。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打我一拳,我一定还你十拳,这是他在长期的欺侮中得到的真理。
他拿出一块白手帕,擦了擦自己藏在袖中的暗箭。
“老伙计,今天带你解解瘾。”
他确信,酒之于人,正如血之如兵刃。
人不喝酒没有精神,兵刃不饮血便无锋芒。
不知不觉,他又一次经过了西湖畔,便不由得放慢了马速。
时至晌午,太阳肆意地燃烧,金光播洒,映照湖面粼粼的水光,如同碎金般诱人。
“一、二、三。。”
他陶醉于这美景,竟不自觉数起了湖上的荷花。
“唉。”他终于数累了,便忍不住低头吟了一句诗: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盛夏的西湖,正是美丽如斯。
他想起自己今年也才二十岁,不也正值人生的盛夏吗。
可是他却没有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命运。
他确信,“出淤泥而不染”,这是莲花的命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才是人的命理。
出淤泥者,自身也必然携沙裹泥,且一辈子都洗不掉。
什么劫富济贫,为天下苍生谋福?什么盗中有仙人,白衣净如雪,全都瞎几把扯淡。
自己九岁那年为了生存偷了人家一个馒头挨了顿打才是真的。
他又想到“盗将行”的会辞
“大盗之将行,移山填海,劫富济贫,铲除奸恶,还复正道;盗之将行也,惩恶扬善,匡扶正道,使物归原主。何为原主?盖天下人拥天下物。今贪官污吏、横行于世,倒行逆施,民不聊生,此天理邪?公平邪?物归原主邪?是以前辈创之盗术,并行规与戒律一百四十条。吾等若能行之,则天理得以昭彰,民生得以安乐,万物得以归属,河清海晏,何乐而不为哉?。。”
“切。”白玉京歪了一下嘴角,“这一套东西糊弄糊弄傻子还差不多。”
可是自己还是加入了这个组织,为什么?
哦,原来人们对于洗不净的刺青,总要找块遮羞布来挡一挡才好。
唉,可自己若不是贼多好,或许就能正大光明带杜雪盈走。
可是自己若不是贼,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她。
“呸!想这些干什么!自己难道不是来报仇的?”
“驾!”他加快马速。
“霹雳火”是千里名驹,马如其名,性烈如火,平时除了白玉京的话谁也不听。
此时它听见白玉京的命令,疯狂地朝前方奔去,不一会便已到了东郊狮子林入口。
马的性格如此分明,他白玉京又是什么性子?
爱什么性子什么性子!老子不是畜生,不需要被别人懂。
“驾,驾!吁!”白玉京收缰住马,眼前树林尽头一个穿梭中身影引起来他的注意。
他不认得那人,也认得那马,正是师父引以为傲的乌黑照夜玉狮子。
“霹雳火,追上去。”
他轻轻抽了抽马臀。
“霹雳火”会意,“嗖”地一声如箭一般飞了出去。
“臭小子?”
“驾!”
“臭小子,连师兄都不搭理了吗?”
“驾!”
“喂。”
白玉京已经从他身后追了上去,眼看左手就要拍上他的肩膀。
“哗啦啦!”,只听一声脆响,那前方的那个人猛地回头,紧随一柄利器已横割而来。
白玉京要是不及时低头,恐怕盗仙已成了无头鬼了。
王灵霄如今手上拿的,竟是一柄开刃铁扇。扇身乃是百炼精钢所造,扇沿儿磨得飞薄,泛着青光,随时可将人割得血肉模糊。
“你他吗疯了!”
“我他吗就是疯了。”话音刚落,手上招式陡变,铁扇朝他马头割来,快如雷霆一闪。
“别伤马!”白玉京心如刀绞,这可是他最爱的一匹马呀!
这臭小子动了真格的,竟然真的想杀了他师兄!
“刺啦”一声,白玉京将左脚挡在马头前面,鞋底瞬间被划破。
好在这鞋也是白玉京偷来的,质量非常好,这才算没伤到他的脚。
——白玉京就靠脚吃饭啊,伤了这双脚可怎么偷东西啊再。
妈的,少了一只鞋,大不了另一只也扔了。
跟爷玩真格的,你真不是个儿。
正脱鞋间,扇光已飞驰而至,笼罩住他全身。
白玉京连忙翻身下马,只把右手勾住马背,于是那扇面又一次自白玉京头顶飞过。
“呼”白玉京正庆幸自己反应灵敏,却又听“啪嗒”一声,那扇子竟突然合拢,连消带打,短鞭一样朝他右手削来。
白玉京赶忙只手一拍马背,将身飞至旁边树林之中,将落未落之时,左脚猛蹬树干,一式“燕子回巢”,自王灵霄用扇翻起的银光之中钻过,又落回马背之上。
王灵霄气恼至极,翻身而起,倒着坐在马上,同时将掌中银光翻飞得更快,如烟如雾般缭绕过来。
“既然要拼命,说好了,不准打对方的马匹,可以吗?”
白玉京边躲闪便说道,此时他人已赤脚完全站在马上,左右躲闪,上下翻腾,如同跳着某个部落的庆祝舞蹈般躲避着王灵霄的进攻。
“我打什么用不着你管!你不让我打你的马,老子偏偏要打!”
说罢铁扇又朝他马匹打来,正是“孔雀开屏”十三式。
这十三式都是“幻光铁扇五十七决”里面最最阴险的招式,可谓是危险重重。
这十三式如若练至上乘,便能控制铁扇按人的意愿迅速开合,使那铁扇忽而化作刺路银蛇,杀机四伏;忽而化作开屏孔雀,锋芒毕显,不将对方全身割成猪排,就绝不罢休。
可是他还是中了他大师兄的计了。
这十三式要是用在白玉京身上,没准会有奇效——这是他压箱底的本事,白玉京从来没见过。
但是他偏偏中了白玉京的激将法,把这十三招浪费在马的身上。
他更没想到的是,马的身法比人还快。
就在扇光欲近之时,白玉京左脚轻踹马腹,那马居然向前撒腿就跑,一下子撞在了王灵霄所骑的照夜玉狮子后屁股上。
王灵霄一下子失去平衡,手中铁扇也变得歪歪扭扭,白玉京瞅准时机,右腿飞踹而去,一下子把铁扇从他手中踹掉,紧接着施开“鸳鸯连环腿”,一脚蹬在他脸上,把他打下马来。
未待他落地,白玉京便飞身上前,骑在他身上,左右手施开“伏虎罗汉拳”,每一拳都结结实实地砸在王灵霄脸上。
“还敢不敢?”
“敢!”
“还敢?还敢我就继续打,打到你不敢!”
伏虎罗汉拳抡了108下,把王灵霄一张本来消瘦的脸都打肿了。
“还敢不敢?”
“有何不敢?有本事放我起来再打!我要不是之前冷不防中了你的拈花折叶手,这会在下面的,就是你白玉京!”
“你,唉!昼持铁扇夜采花,锦衣银铃第一家。你还真是条汉子。”白玉京打累了,从他身上下来,拍一拍衣服,站了起来。
“你从哪看见这句诗的?”
“这是诗?”白玉京感到好笑。
“不许笑,这就是诗。你到底从哪看到的?回答我!”王灵霄捂着肿胀的脸,声音也已经变形得令人发笑。
“从哪听到的重要吗,赶紧赶路才是真格的,你不想为师父报仇了?”
“就算要报仇,你也告诉我,你从哪看到这句诗的?”
“这很重要吗?我有一次踩点时看到的。这首诗难道说的不是你?”
“不是我,是我父亲。”他咬了下嘴唇,低下了头。
等白玉京弯腰看去时,却发现,他的眼睛竟然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