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宛辞
青枫江上秋帆远，白帝城边古木疏。
这一路上也不知道是走到了哪里，只是触目所及的景色已经和帝都长安或者锦州那些地方没有一点相同了。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经年。一片晕红才着雨，几丝柔绿乍和烟。倩魂销尽夕阳前……”白衣蹁跹的公子走在人烟稀少的官道上，对着夕阳兀自吟起诗来，顺便摸出怀里的折扇敲了敲脑袋，“果然应该游遍名山大川，真美，真美！”
身边路过的人莫不回头张望着看他很久。倒并不是只因为他那杏眼桃花的玲珑相貌，而是——
这样一个白衣不染尘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背着一个如此硕大的包袱着实吓人。
所以人们看完第一眼之后总要再来回打量两三眼，心道：有买这身衣服的钱雇两个仆人来背包袱好不好？
苏槿倒是背着个大包袱走的很悠闲，好像已经对这些盯着自己看的眼光习以为常。陡然眼前一亮，朝着路边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摊快步走了过去。
小贩眼尖，也可能是本来已经看了他很久，在苏槿离着摊子还有三五步的时候已经吆喝上了：“公子，你可是看上我这摊子上的头饰了？买回去给夫人带罢。”
苏槿脚步刚落定，听见这句话皱起了眉：“我没娶妻。”
小贩一噎，似乎没想到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古怪的又多看了苏槿两眼，赶忙改口：“呵呵，那是给心上人带的罢？公子买我家的准没错，公子您不知道——”他说着四周看了看，对着苏槿勾勾手指，苏槿会意的侧耳过去，就听见小贩压低了声音说：“公子您不知道，您别看我这个位子不显眼，这些货色，可都是京城帝傲苏家的呢！”
这回轮到苏槿被噎，一脸古怪的看着小贩：“帝傲苏家？”
“怎么样，公子，吓着了吧？这可不是一般什么人都赶得上的。”小贩一脸洋洋得意。终于发现苏槿看他的眼色越来越怪，忍不住问：“公子你这样看着我干嘛？”
苏槿一脸正经的拿起摊子上的一根钗，仔仔细细看了个通透，认真抬头望着小贩：“这位小哥，你被骗了。我肯定这不是帝傲苏家的货。”
小贩的脸色立刻像被人打了一拳外加踹了一脚，愤愤瞪着苏槿：“你是来买东西的，还是来找事的？”
苏槿不明所以：“啊？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货不是帝傲苏家的，没有印记为证，用料铸法也都不对，还有……”
正在苏槿喋喋不休，小贩的脸色升级为被人暴打一顿，狂踹几脚的时候，官道上缓缓停下了一架马车。倪珑流苏，雪绢铺陈。车厢极大极奢华，上面的窗似乎是用上好的桃木雕出来，流苏下掩着玉铃，随车轻荡，却并不发出响声。
桃木窗里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挑了窗帘，露出半张带了桃木面具的脸，那人袖口也是如同云岫一样的雪白，微微一动，晃人心神。桃木面具下的一双眼里光芒四射，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这不多见的一幕。
刚说到“苏家饰物必经三洗三琢，能留下的必须记录在册，不能留下的尽数毁去”，苏槿忽然感到背后的视线盯得时间大概是太长了，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呀——”了声，朝着马车里的人快步走过来。
马车里的人一愣，眼色微变。
“这是帝傲苏家的真品，这才是。”苏槿走到几乎伸手就能够上人家脸的距离，指着马车上人的面具，“这是帝傲苏家做的。”
车上的人戴了面具看不见表情，可是眼光还是滞了一滞。似乎还不能明白自己怎么一瞬就从看热闹的瞬间被拉成了事件中人。
小贩的脸色出奇的难看，几乎咬牙切齿，“你爱买就买，不爱买就别买！来砸生意的吗？”
苏槿一愣，眼眸一转看见摊上的一只金步摇，做的并不很圆润，饱满，甚至凤头，凤翼的部分都处理的过于粗糙以至于有些尖锐扎人，忽然喊道：“买，买，怎么不买？”却陡然看见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捧起了那支金步摇，往上看是一身惑人的白衣，桃木面具，是马车上的那个人。
“老板，这个怎么卖？”桃木面具的人手指轻碰凤翼上扎人的尖角，似乎很享受。
“这位——”苏槿话到嘴边猛然停下，他不知道怎么称呼那个人好。那人很修长但是瘦的过分，雪白的衣衫都是上好的雪绢银线，却层层套套，几分雅致，几分泠然。声音也清雅幽静，听不出什么特别。加上脸上带了面具，竟然不辨男女。
那人倒是回过头来，眼神里有笑意：“公子是叫我？我有名字，我叫宛辞。”
“宛辞？”苏槿皱眉，脑海中蓦然滑过一丝熟悉，却又好像只是第一次听到。眼前陡然被金光一耀，是宛辞手里的金步摇折射来的光，来不及多想，脱口而出，“宛辞姑娘，在下很想要那支金步摇。”
眼神里笑意一僵，宛辞清雅的声音有些变调：“公子说笑了，宛辞是七尺男儿，不是什么——姑娘——”他刻意把姑娘两个字拖得很长，还夹杂了些许磨牙的声音。
苏槿一讶，玲珑漂亮的脸上泛起微红：“原来是宛辞兄，失礼，失礼。”说着还干笑了两声。
他听宛辞这个诗情画意的名字直觉认为是个女子，加上心急也忘了求证，直接脱口而出，此刻除了干笑就只剩是尴尬。
“不敢当，”宛辞上前一步，“叫我宛辞就好。兄这个字我可是万万不敢当。”他手里还拿着那只金步摇，“老板，这支金步摇多少银子？”他又问了一遍。
“二……二两。”
也不知他从哪里摸出一颗碎银，头也不回的扔了过去。银袖如光，轻扬轻落滑过一道光弧，炫目耀眼灿烂之极，仿佛一身的流星璀璨，光芒耀眼的无人能及。
他把金步摇放在指间摩挲，眼光中似乎有思念闪动：“这支金步摇，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踏前一步，银衣银袖仿佛能氤氲成月色，遥不可及，“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他眼神有些迷茫的望向天边，眼里浮云变换，却将手里的金步摇递了出去。
“故人么？……”苏槿喃喃的重复了一遍，下意识的接过来，“我也是觉得它很配一个人呐。”他挥挥手，好想要晃散眼前什么东西。
垂下手的时候正看见宛辞要闪进车帘，他猛然一唤。胡乱的在身上开始摸银子。
宛辞似乎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正过身来看着他：“几两碎银而已，何必呢？就当唐某人送给你了。”他的手还掀在帘子上，一闪身进了去：“更何况还是送给苏家大少爷，是赔是赚还不一定。以后还请大少爷多多提携吧。”
白绢锦帘飘荡，留在外面的是怔然想不起是那一场生意上和他认识的苏槿和听见最后一句话怎么也合不上嘴的小贩。
流苏微晃，马蹄轻响，桃木窗经过苏槿眼前撩起一角：“苏大公子不嫌弃的话不如上车同游吧。”
苏槿下意识匆忙退了一步，雪白的衣衫激荡起来，更加飘渺：“不，我不乘车，我……我在等人……”他脸色有些苍白。
他在等人，等了很久。这一路上他都走的非常慢，一路好山好水看过来，游览的很是仔细。仔细的几乎闭上眼睛能想起每走过的一个小镇的模样，总是看得很清楚了再继续往前走，想着她什么时候追上来了，错过的地方，他可以讲给她听。
他说带她携手游遍天下，要作数的。人在做，天在看。
他笑了笑：“我自己走。”
刚踏出一步。陡然感觉背后一紧，来不及转身，背后巨大的包袱“哗啦”散了一地。苏槿看着满地的凌乱，怔在当场。
手里攥着包袱皮的小贩更是不敢置信的瞪着眼：“我，我，我……”他只是想要跟这位惹不起的大少爷道个歉，毕竟自己刚才有眼不识泰山，班门弄斧到人家帝傲苏家的货上面去了。可谁知伸手一拉，整个包袱散了一地。
一些珠玉四处乱滚。猝然间鬃马一声嘶鸣扬蹄而起，不知道是不是被这陡然散落满地的东西惊了。蹄落之处是一串菱形玛瑙串，也不是什么上品。苏槿眼光落下，单薄飘逸的身子却已经扑了上去。呼啸而来的蹄声淹没了周遭的惊呼，却在离苏槿头顶三分生生被人拽偏三寸。
“苏大公子——”
脸色苍白的不像样子，苏槿爬起来发丝有些乱，就连一向纤尘不染的衣服也沾了几丝尘土。他遥遥晃晃的，却是先去捡地上零散的东西
那些东西零零碎碎的，有珠花，有发簪，有铜镜，有胭脂，有花黄，甚至还还有一些香囊之类的，但总之都是让人看着很不舒服的东西。那些东西都有一个特性——很尖锐而张狂。
捡胭脂的指尖碰上纤细修长的指，苏槿抬头，果然是宛辞又下了车。他已经帮他捡了不少，尽数递回他手中：“苏大公子买这些小玩意是送人的吗？”
“恩。”苏槿顺着音答下去，却忽然摇摇头，“我只是一路上走下来，觉得和她很配的就买了下来，带在身上，后来买的多了，就包成了个包袱，再后来买的更多了，包袱慢慢变得这么大，我背起来就很奇怪。我没想过是不是要送给她。”他装好包袱，紧了紧，抬眼看天。他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完，其实，他是不知道她会不会要这些东西。
“天色不早了。”宛辞随着他抬头眯眼看了看天，“苏大公子要去的地方还远么。”
苏槿苦笑，抽出折扇支在额上：“我不知道，我要去独凰，可我都不知道独凰究竟是在哪里。”
“哦？”宛辞微垂眼帘，看不清眼底的神色，“我们还是先找家客栈住下再说吧。”他说着先踏了出去。
苏槿紧随其后，他想着今晚该住哪一家店，身后有树枝断裂声“咯啦”响起，他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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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槿望着月色，一瞬不停的往唇边送晶莹剔透的白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在豪气冲天的饮酒，可是他只是在喝茶，一杯接一杯。
茶叶是夕阳西下时候冲好的，现在已经冷的彻底，他却喝的乐此不疲。好像并不觉得冷一样。
自从锦绣争拔的那个晚上之后他就再也不觉得冷了，他身体里总有个地方比那些其他的都要冷。茶凉了以后原来是涩的，就连茶香也有些苦。
隐约有一些烟飘了起来，混合着苦茶香有些呛人。
苏槿被呛得不住咳了起来，好像一瞬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手上的茶盏眼睁睁的看着摔了个粉碎。他不明所以的攥起手，却一点力气都没有。苦茶香蔓延开来，烟香却袅袅不散，他楞了下，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对——那烟——是滚滚浓烟。
苏槿挣扎了一下，勉强靠着桌子站立起来，烟却是越来越浓，已经能蒙人眼睛。他掩起雪袖捂着鼻子，竟然已经分辨不出东南西北。
火——脑海里蓦然闪过这个念头。
着火了。
思绪刚转就听见楼下大喊：“着火了，着火了。”
用尽全力迈出一步却“噔”的绊倒在旁边的凳子上，微微一个喘息，第一个反应竟然是伸手去摸他的包袱，抱在怀里，几乎在没有力气爬起来。意识有些模糊，那些哭喊声越来越远。
指尖扣紧怀里的包袱，不顾什么尖锐的棱角透了出来扎破晶莹剔透的手指。
那个偏执尖锐的女子。
还好，还好，他们没有携手同游。
火星已经蹿上房梁，噼啪作响。几根小梁应声倒了下来，溅起纷飞的火星。浓烟呛到他无法吸上气来，更无法睁眼看个明白。
“砰”意识彻底消失前的最后一刻，陡然破门而入的声音。
“咳咳——”有人的轻咳声透过炙热翻滚的烟雾传了进来，“苏槿——”
尖锐的声音刺得苏槿几近麻木的神经一痛，是——她吗？
他等了她一路，却从没想过她真的会来，更没有想过也不希望她会这个时候来。
织凰看见房间里一片狼藉，那抹白衣在此时格外显眼，他跌在桌椅边，怀里还不知道抱着什么东西。听见响声，他抬起眼，却只是呆愣着看着她。慌忙到他身边将他揽过，却觉得有温热粘腻的液体滴在自己指尖。
“你……你不该……咳咳……”苏槿吃力的抬眼，看见那素花衣角，话还没出口却先咳嗽起来。
“闭嘴！”织凰瞪他一眼，心尖忽然有些颤抖，从来没有过的害怕。
苏槿闭眼又轻轻咳了一声，微微笑起来，她在他面前总是半分也不端庄温雅。
房间里熏天的浓烟，几乎所有木架都已经起了火。织凰拽起苏槿小心翼翼避过劈头盖脸砸下来的火星木条，“喀”一声随之而来的是“轰”一下，落地之处的高架经受不住火烧生生断裂，几根星火萦绕的木头直直落下。
来不及转身再跃，她身体一侧，“啪啪”几声，木条全数打在织凰背上，她吃痛闷哼出声。
“怎么了？”苏槿隐约听见声音。
“没……没什么。”织凰吸气顿了顿，咬唇将他拉到另一侧，点足跃起。却在下一瞬被拦路倒下的房梁溅起的火星逼得倒退三步。她一怔，一把拉下苏槿，压在身下，以免火势灼伤他。
苏槿握着她的手，十指交缠，说得十分轻柔：“我们……出不去了。”他说的平静，甚至腾出抱着包裹的手指指已经拦截了去路的房梁。轻眨眼：“锦绣争拔那日是我在高台之上信誓旦旦的说此生再也不让织凰流泪受苦。我们相约此生不负，”他顿了顿，“可是我没做到，我不仅让织凰哭，甚至还让织凰流血……是我许下誓言。人在做，天在看，我发的誓总是要完成的。”他说着幽幽叹气。
织凰纤瘦的身子一颤。
今天是谁在高台之上信誓旦旦的说此生再也不让织凰流泪受苦。我们相约此生不负？
是你许下誓言，信誓旦旦，说到卑鄙无耻也轮不到我身上！人在做，天在看，你发的誓总是要完成的。
那是她曾经说过的话，如今却被他全数还了回来。
“你闭嘴！”她喘着气，狠狠地骂了一句。背后的灼伤的疼痛蔓延到心里，她竟然想不起说别的什么。
苏槿抓过她甩开他的手，勉强笑笑：“我们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了的……”
无论如何也出不去的，可是如果是她一个人的话，就可以走，可以逃出去的。他用力攥了攥那好不容易才可以碰到的纤细十指，竟有些舍不得放手。
“出不去……”织凰喃喃重复了一遍，眼光落在他们交缠的十指之间，心头蓦然一颤，“两个人出不去……那一个人的话，是不是可以？”骤然攥紧苏槿的指，织凰强忍着呛进鼻里的烟气：“人家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果然是个妖精。”她瞪他一眼，说的咬牙切齿，好像很不得撕碎了苏槿吞进肚子，“妖精妖精妖精，害死人不赔命的妖精！”滚滚浓烟呛进口鼻里，终于忍不住的咳嗽出声。
“恩……”苏槿应声，微微闭眼，“妖精是不会死的，你放心吧。咳咳……妖精会妖法，妖精的心愿都能实现，呵呵，我想你活着，好好的活着。”火星噼啪的声音清晰的溅进耳朵里，竟然一点也不会担心恐惧。他搂过身边的织凰，身体那么温热，几乎能把他烫伤，不管真实还是虚假，总好过那一夜凉薄如水的月光。
“活着？”织凰凄凉一笑，“苏槿，不能一起活着。很多年前就注定了的。”从没想过这般曲曲折折，来来回回也是一样，交缠的十指即使少了一个死结也只是扣上了一个死劫，从未逃脱，也无法逃脱。
她顿了一顿，感觉指尖传过来的温暖，抬眼看着满屋星火飞扬。空气稀薄的呼吸有些困难，指尖手肘猛然用力，竟然将苏槿凌空掷了出去。
冷风呼啸，瞬间刺开苏槿微阖的双眸。
只能看见火舌深处的尖刻女子离自己越来越远，还来不及喊声什么，就一下子撞在楼外栏杆上，他“哇”一口竟然吐出血来。
听见“砰”的一声，织凰陡然闭了眼，指尖紧紧扣住袖口。抬眼已经望不到月亮，只是她想起今天的月色其实很美，只是自己已经看不到了。指尖还有相贴的温度，微微攥了攥，贴近手掌时却连最后一丝余温也消散尽了。
唇角勾起一抹笑容，清朗的声音透过层层火雾：“当日锦州，你丢我砸上桌角……”她伸手摸了摸额角落下的浅浅疤痕，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绝情断义的话语都是留在这种时候来说，“今日我丢你出阁楼。我们自此两清，两不相干，互不相欠。”
“织凰……”苏槿喊出的声音微不可闻。他唇角沾满了血，杏眼里流光更甚，好像有什么妖孽要破茧而出。
那个样子真的很像织凰说的妖精。
电光石火之间，陡然一些片段涌进脑海。
他急欲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那是——
曾几何时，也是这样的熊熊烈火，也是这样的月明星稀，也是这个偏执尖刻的女子，也是这样断了所有生路的推他离开！
“啊——”他陡然尖叫起来，空白了三年的记忆一下子喷薄而出，铺天盖地的截断了所有生路。
我们不能一起活着，很多年前已经注定了的。
很多年前——
那一场火里，她也是近乎残忍的将他握紧了她的每一根手指掰开。
那一次死里逃生，他的手里还牵着另一只手，那个人，才是她真正愿意舍了性命愿意去救的。
那个人是——星岚，唐星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