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玲珑跟倾心言语了许多谢家的种种,玲珑一字一字地说,倾心便是一字一字地听。那个他印象里中的谢家,在父亲眼里,嘴里一直是顶天立地的谢家,似乎一瞬间的颓败了,要连房屋脊梁都一同的坍塌下来,要砸死那一代又一代为了支撑起谢家而埋骨的人。
倾心终于知晓为何子山走的如此决绝,甚至走前都未曾给过她一个承诺,只有简单的言语,只是为了留着他的念,让她去想。
倾心不知道如果苏家也倒下的话,第一个砸死的是谁?她思索了些许,估计还是她的父亲。她怕她的父亲也如同谢叔一样,短短一年便人憔悴如同枯枝。倾心突然第一次如此害怕失去自己的亲人,仿若年龄一旦大了起来,年幼时对生老病死的不在意都在成长之后敏感了起来,害怕老,害怕病,更害怕死。倾心在心中突然一停顿,似乎连生她都不自觉的有些害怕了起来。
祖父死时她未曾觉得,她的祖父不认她,她便也不认他作为自己的祖父。只是她仍旧心疼自己的母亲,在那个未曾熟识的人的灵前哭的撕心裂肺。
此刻倾心突然释然了,因为那个死去的男人是母亲的父亲。虽然在倾心的人生里未曾与祖父熟识,但是母亲却做了祖父四十多年的女儿。倾心害怕,害怕自己也如同母亲一般哭自己父亲的死。
烛便在倾心那一念又一念的哀伤里熄了过去。再睁眼便已是清晨,她与玲珑要离了杭州去几百里外的京城。
倾心留了些物给秦叔,这次回杭州未曾见他,如今要走了,心里最念的仍旧是他,不知他在城西的老宅里是否仍旧呆的安心。玲珑见倾心留了物给秦叔,自己也就留了物给樊川,留下了字便是要再念一次要他来看她。
倾心见了便笑玲珑的不放心。玲珑却高高兴兴地听着倾心的笑说,阿姐不知道,杜樊川这小子,你若是进一步他也就跟着进你一步,你要是退一步,他退的比你还多。我若是不多给他提提醒,告诉他,我时刻想着你呢,你快来看我,他心里犹豫的不是,什么时候来看我,却是犹豫的究竟要不要来看我。这样的男子太烦了,你便是先来嘛,我要是不见,你再求求我便是,我又不是铁石心肠,你把我求好了,我不人都跟着你了嘛,到时候娶我回家,我还能委屈他了不成!
倾心笑,笑玲珑的坦率。但心里却又是突然一紧,自己对待情感是不是亦是如此左右不定,若自己跟玲珑一般坦诚,或许她跟子山的情感亦是早已花开蒂落了。倾心又摇了摇头,自己毕竟不是玲珑,并不会如此诚恳的承认,况且目前子山早已远下南洋,她念不到他,她仍旧需要回到京城去一步一步部署父亲交给她的局。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念子山。
倾心去拜了父母的早,父母仍旧是那些出门远行的安慰话,倾心听了便是应好,母亲让她信一旬一封,无论事情紧急与否,便是如此。即便无事也便是问个早好晚好。母亲念的是倾心的平平安安并非其他。父亲让倾心回了京城去找他的徒弟-宋审言,有事情商议。
倾心便听着父母的言语出了门,往京城去。
从杭州往京城多为两路,一路旱路,走的是官道,尘土飞扬,多走驿站。路远有劳苦。一路是水路,从海上北行,再转运河一路向西到达京城。
倾心晕船便只能行旱路。路上颇苦,要行个七八日才能抵京。倾心记得第一次从林中出山,见到了湖,见到了海,便是高兴地要跳进去,终究不是母亲嘴里那说出来的湖水,海水了。从小期盼的那些美好真的放在了眼前却发现自己不可得,下不了水,坐不了船,只能顺着湖边,海边心有依赖地走,走的越久便是越依赖,越期盼,但终究明白不可得,便恨着心不再去看,不再去想。
倾心想,世事终究不顺人意啊,若是自己生在水边而不是山中,是不是自己慕恋的就是山而不是水了呢?已得的不觉得珍贵,未得无法能得的却让人留在心中念念不忘。
出了城门,拜了路祭,顺着官路一路向前,晌午在路边打尖吃了些许干食茶水便又是往前。
下午路上响了雷,要下春雨。
玲珑便拉开车帘解去下雨前的压抑。赶车的是前年来苏家的新丁,人机灵,又耐着苦,便留在了苏家本家给家中出门的人赶车御马。倾心跟他聊着家里的家长里短。
新丁言他的老家,今年租赁的一亩地,又买了一亩地,家里父母年龄渐长,这两亩地能饱食家中一年,若是丰收,还能卖些小钱。
玲珑便接着新丁的言语,顺着问他家,家中老几,是否有心上人,心上人又几何?问的人家新丁不好意思了,便回的声音小了,玲珑便是更加兴起,问的更加隐私,人便低着头不敢回了。
倾心从车中往外望,看远处开始有了闪电,便等着雷声隆隆而来。雷多了,雨就跟着一起来了,便是哗然而下,天黑、风大、雨声压耳。
新丁停了车,挂了天黑来往车辆互相识别的灯笼,便重上了车,喊了一声,大姑娘关帘子,我们得加快了,还有走两个时辰的路才能到定好的客栈。天冷,莫伤了大姑娘的身子。
官道的车马人流就少了,只剩下倾心一路马车咣当着前行。
苏家的规矩要求远行的车夫每半炷香(约十五分钟)报一下路程,若是不报,少报,下次便会换人,此人永不再被苏家各业所用。因此便没人敢僭越,都谨慎喏首。
新丁刚报了路程,玲珑拉开车子旁帘见四周山高路低,林影幢幢,一片凄然,心里有点怕,便要跟倾心说话。倾心走了神,想着这次回京城的种种事宜,耳里有的只有远处的雷声,玲珑叫了两次才把她叫回了神。
倾心刚要张嘴回答,车子便是一震,玲珑跟倾心心里便都是咯噔了一下。玲珑立马掀开车帘发现新丁车夫早已不见,怕是刚刚那一震的便是他摔下了马车,马车碾过了身子。
玲珑赶紧从车里跳出来,冒着雨风雷鸣刹住了马车,本来在雨中跑的就快,马已增了野性,雷更是惊了马,若是无人去驭,便车毁人亡。
车停在了雨中,天被云都压黑了。玲珑抬头去看四周除了自身马车上的那盏油纸灯笼,便是未有任何光亮,四周除了马的嘶鸣就是雷声、风声、雨打车篷声。玲珑有点怕,怕这天黑呜鸣,也怕暗处另有鬼魅,更怕鬼魅之外更有他人的恶毒。
玲珑悄悄对着倾心说,阿姐,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其他声响。
玲珑还要去听,去看。便是听到不远处一声铃声,响在夜里。所有人都被那铃声惊了一下,朝声音去看,那石子便是打灭了灯笼,滑着玲珑的脸打在了马臀上,有人便是喊了一声,走。声音清脆干净毫不犹豫。声音不大却让在马车里的倾心听的清清楚楚。
马嘶吼而前,玲珑更是拽起缰绳甩的响亮,辕车上的两批西域良马便跑的更快。
马抬蹄子跑了几丈便在夜里另听到一人声响,喊了声,变,上车。四周树上便是降下人影,拖着网从高处盖下马车,让车里无人能逃。
玲珑见躲不过便是抽出袖里短剑,喊了句,阿姐驾车,自己踏着车辕,借着力去去抵那网,怕网真的罩住了马车所有人都走不了。
倾心驾着车,叫了声玲珑,但是那声刚出了口就被风雨给盖住了,听不得其他。只能听到车后铁器铮鸣,响着响着便是没了声,声音都喑下去了,听不得什么。倾心想停车,她舍不得玲珑的性命,她知别人未曾上来便是杀着,用着网是想要抓人,他们想要她活着。
倾心的手刚想拉停嘶吼的马鸣,却已有人上了车,未曾看清到人面便听到上车的停落声极重,她知是旁人上了车。刚要从怀里掏出匕首去刺,手里的缰绳跟匕首都一同被夺了过去,腹部被人用力轻轻推进了车厢里,拉下了车帘,把倾心整个人重新罩在了车里,只听那人低着声音轻轻说了声,姑娘,静。
倾心识得这个声音,便是那个在灵隐寺,在飞来亭上拜她,领她在寺中后院随意行走的男子的声音。倾心自是一愣,车外再丢进来一团布包裹着的硬物,丢在倾心怀里,用手去摸,便是知道那是一柄剑,封着鞘,未曾拔开。
倾心便知对方未有歹意,那声夜里的铃声即是引人注意也是要告之倾心他与她的缘。她安了心,便想起了玲珑,那刚安下来的心仍旧吊了起来,在车里压着声音念了她的名,玲珑。
车外的男子亦是简单的回,没事,已解围。
再就是整路的安详,未曾有更多的言语。那车上的灯笼未再点亮,只有雨水不停地扑打着。灯笼被石头穿透,北风撕扯,被雨扑打后便只剩下了一半,另一半早已被狂奔的马车丢下,落在了满地的泥泞里。
倾心在车里抱着那柄黑布包裹的剑,她从未练过武功,对江湖上的事情只是偶尔从父亲,从子山嘴里听到过些许,她不喜爱江湖,因为她喜爱的人都被所谓的江湖摧残着,被江湖屠杀着,但是她又无法避开江湖,因为她喜爱的那些人都仍旧在江湖里挣扎着。她此刻仿若知道了为何对父亲,对子山这样的剑客而言,会那样的爱惜自己的剑,总有某个自己无助,无法逃避的夜里,需要一个物件安稳自己紊乱的心,它跳得太快了,她怕世人知道它跳的太响,她怕世人知道她的害怕。
她只能又紧着紧怀里的剑,它不属于她,但此刻她却觉得这件外物安稳得能让她睡过去。即便这世间如何慌乱不堪,她都能抱着它睡过去。
但她终究不敢去睡,便是抱着剑,盯着车帘,想象着究竟下一个拉开这车帘的到底是谁?
倾心有点后悔,她应该听玲珑的话,去查一查灵隐寺的那名男子,否则也不至于如此。
所有的心思与杂念在她脑袋里转了一圈后,便又是沉静了下来,什么也不再去想。
她便呆在车中,等人来撩开车帘,等人来见她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