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公义立在院中,抬头看着天上的日明晃晃的,仿若夜里窥烛,看久了便是走了神色,恍惚在那里。
子山走时他拉着子山的手,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儿子,他一生小心恭谨,家里的祖业被他的父亲败去了一半,在自己手里又败去了另外一半,如今这家早已岌岌可危,他年轻时嘲笑他父亲贪溺于声色,不知洁身自好,待如今业已如他父亲一般,年过五十,虽仍秉正一身的正气,但却是早已衰老不堪,头上的发早已白了近半,腰上的劲力似乎早都泄了出去,每日清晨起床都需一口一口地缓着气,他有点怕,怕自己哪天一口气梗在喉头,就这样昏死了过去。
谢公义仍然记得他父亲的死,死在女人的身上。他赶到时他父亲仍旧是光着身子,身上的白肉不停地从床上往地上坠。他突然笑了,那个笑便如同锅底的灰抹在脸上藏也藏不住了,他见不得他父亲的坏,见不得父亲的猖獗。他学的那些仁义道德在他父亲身上从未见过,仿若那些言语本身就如同父亲一样在诓骗世人。他受不了这些从骨子里的虚伪。他要证明给他父亲看,他绝不会让这个家败在自己手里,他绝不认同这个他的父亲的所作所为,他绝不不认同这个世间的肮脏龌龊。
谢公义还记得自己在父亲守夜当晚心里立下的重誓,绝对要把自己父亲败坏的家业给夺回来,否则死不瞑目。但,他终究未曾夺回,自身的顽固与坚守终究没让他获得更多的产业,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与不屑里,再次败坏了家中的另一半祖业。
谢公义仍旧立在那里,被太阳晃得生疼。他想,在自己儿子-谢子山眼里,他究竟是个怎样的父亲,是不是如同他看他的父亲一般。他突然有点怕,他害怕自己成了他的父亲,被他的儿子从心底里鄙夷。他害怕自己没有守住自己的家业,他害怕他也死得如同他的父亲一般,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亲人的哭泣与思念,获得的只有那抹笑,如同他笑他父亲一般。
谢公义突然有点理解他的父亲了,或许在他还未知事的年龄时他的父亲也如同他一般有着这样的雄心与气魄,但终究发现世道并非如此,他选择的是迎难而上,而他的父亲不过是顺水而下罢了。他依然鄙夷自己父亲的不自重,不自尊,但是他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自重自尊在这个世道里真的值得吗?如果他早点与官府里的各位大人互通有无,如果他也跟那些随流的商贾卑躬屈膝,是不是现在早已回收了父亲丢失的那些家业。他有点想哭,但是却哭不出来,他的泪都流在了父亲死去的那晚。他恨自己的父亲,但是他却止不住自己的泪,父亲死后这个家再也没有愿意保护自己的亲人了。谢家的家业虽然被父亲奢靡了一半,但剩下的另一半仍旧巨大,那些未曾走动不知来自于何处的亲戚,那些族中的长辈叔伯,早就盯上了这个家。他从未想到,他当家的第一天起自己的剑对准的不是那些外人,全都是那些自己熟悉到,每日笑脸,每日互拜的亲人。
谢公义想到这些突然眼眶就湿润了,但是那些泪还没有滑出眼眶就早已被日蒸干了去,他早就过了可以随意哭泣,有人回来安慰的年纪了。他的哭声已经谁都不愿意听了,甚至是他自己。
他听到有人报,老爷,苏家的夫人跟大姑娘到了。
谢公义便定了定神正了正身子去宅前相迎。
倾心扶着母亲的臂膀,看见了谢公义便是带着笑,轻轻地躬着身子说,谢叔,许久不见。
母亲也便是顺着倾心的身子一起拜了公义,如她女儿一般带着笑,公义,你我也是许久未见。
谢公义往前赶了几步,立在她们面前,直着身子,伸出臂膀便是一拜,重得压得风都啸出了声。
玲珑在一旁见谢公义拜得用力,自己便也学着用力,却拜不出风声,只把布把衣服拍在身上,拍的生响。
倾心回身看玲珑的怪诞,玲珑便也是伸出舌头一笑,自己满脸的调皮。
谢公义把她们母女迎到前堂谈事,母亲要跟谢叔谈西域驼队的事情,倾心不须知得太多,便是听了些许,寻了个机会,便起身告辞,要去后宅看看子灵。
玲珑跟在倾心身后,四处乱瞧,见谢家各处冷落,便说,阿姐,谢老爷家还真是走了不少人呢,本来与我相熟的那几个使女似乎未曾出来相迎。
倾心感叹了一声,是啊,偌大的宅子,若是真冷落起来,便看的凄静。等下我去见子灵,你去跟她的使女聊一下,看看谢家究竟如何了。
玲珑便是拍着胸脯笑着说,阿姐放心。我连手信都带来啦,早就做好准备啦。
倾心回头笑玲珑的顽劣也笑她的细心。不再是那个曾经与她一同被别人抓在笼中独自瑟瑟发抖等人来救的女孩了。
倾心进屋的时候,子灵正坐在凳子上缝着鸳鸯。见了倾心便是放下手里的物件,笑着朝倾心叫了声,苏姐姐。拉着倾心在一同坐下。
倾心也是笑,仔仔细细地看着子灵的面,便见双眼早已红肿。又去看那绣了一半的物件,湖水荡荡,却有鸳无鸯。倾心问,有心事?为何单单只绣了一只?不去问子灵为何去哭,却是先问了这绣面为何先绣了山水却没有先绣鸳鸯?
倾心知道有些人的苦不能直接去问,你越是问的直接她便是躲得越远,生怕别人看到她的伤,害怕那伤让别人把她看矮了,看轻了。倾心知道子灵便是如此,她跟她哥哥子山一般,都如同他们的父亲,从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的坏,自己的伤,即便痛到喊出了声,也要赶紧用手把喊出来的声压回嘴里,让那些痛都痛在自己嘴中,烂在自己心里。
子灵只能是笑,不好意思地笑,便不自觉地轻轻用右手蹭了下自己的左臂。倾心便是伸手要看看子灵左臂,撩开衣袖,便见年幼时的伤仍然留着疤,随着子灵一同得长。
年幼时子灵与倾心一同在湖边玩水,子灵脚滑便把自己滑进湖中,救出来时,左臂早已被岸边的锐石划伤,生生拉了一条线,人没有哭,只是忍着痛,抬着头看着一圈又一圈过来围困她的人。她哥哥子山赶来时,她才捂在子山的怀里,悄悄地哭,仍旧怕声音太响惊了天地,让天地知晓了。她怕自己的软,自己的弱让别人看见。她觉得那终究是种侮辱,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的自尊。
伤口好了,但是那伤早就埋在了心里,子灵若是心有不适,便愿意去蹭左臂的伤。
倾心知道子灵有话,想说却不敢随便找人去说,也不愿随便跟人去说,人的孤单便是在此,当真想去找人分担时,回首四顾,终究是没有一个人在自己身边,自己只能孤零零的立在那里。直到那些话埋在心里久到发了芽,生了根,想起来,说起来时便都连着心,说的疼,疼到流出血。
倾心便是在等,等子灵自己开口。
子灵说,以前年幼时不懂父兄的艰辛,所作所为常由性而来,他人常称赞谢家之富,最后连自己都以为家中之财,足以敌国,直到年长如此,才知家中之衰已到无可挽回之地。
倾心摸着她的头安慰道,家中起落本不由个人而定,何况你又是女子,更难以掌握,若你父兄听到此番言语,足以慰之。
子灵亦只是叹,叹到天地都老了,才接着说,我曾喜欢过一名男子,亦是城内的富家子弟,但他家的富有远不能填补我家中的贫困。我们互有誓言,一生相爱,至死方休。当他下聘礼到家中来时,父亲本是反对,后来我坚持十分,父亲才不得不收下聘礼,后来我渐渐知晓家中处境艰难,便又反悔了那门婚事。我知道父亲一生都在维持家中诸事,莫使家中颓败以羞先祖,我亦知道以父亲的刚硬,若这个家真的颓败到无以挽救的地步,便是要父亲去死。父亲常对大哥与我说,人活一世当有所固执,一旦失去便如同行尸走肉,无颜于世。父亲不是在对我跟大哥说,那他是在跟自己言语,他怕,他已怕得不敢一个人来听这些言语。我是女子,无法像大哥一样为父亲处理家中诸事,我对父亲的回报只有为自己寻个能填补家中颓败的夫家。我悔婚后再未曾见过他,听说他在家中消沉多月,然后去了西北,后来亦听说黥面为兵,再后来他家搬离了杭州便再未得知他的消息,不知是死是活。想起他时我常常会心中一痛,痛我对他伤的过深,我亦常常怨他,为何他不再寻一个女子,能够与他安度,好让我心中有所安慰。我知道这一世我欠他一个承诺,若有来世,若他不嫌弃,我愿做他身旁的奴婢,被他驱使,以解他这一世的怨。
子灵早已呜咽不已,泪染得腮红氤氲。
倾心便把子灵抱在怀里,听她的哀怨,听她的哭声,听她那一声声的愁,听她那一句句的痛。
她是女子,因此知道女子的坚强,哭是为了放下所以,今日哭完后,子灵便会忘却此事,此后她便是别人的妻,亦一生如此。
子灵知道,她这一世已辜负了一名男子,她不能再辜负另一名男子。
终究是夜垂了下来,起了烛火。
子灵的那张脸便是又带着笑,恭送着倾心的去,对倾心深深地拜,与她告别。
子灵不知道那句,别,是对倾心说的,还是对曾经的自己说的。
但话终究是说出了口,明日便不再去看它、想它。
明日自己仍旧是自己,那对鸳鸯仍旧要自己去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