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楼是燕京最大的一座酒楼了,凌旋儿时穷不拉几,根本没来过这里吃饭,一个八宝鸭、挂炉山鸡都是莫慕茗给他带的,可怜的一个吃货吃不到好吃的是件多么绝望的事啊。现在跟了周允辞,就像一朝升天的小鹌鹑,也能吃香的喝辣的。
这时正过了午时,吃饭的人少了,可是酒楼里依旧人满为患,络绎不绝。因为许多外地来的学子在这里下榻,能住的起这座酒楼的,肯定是不差钱的,书童丫鬟都带了三四个。
周允辞和凌旋挑了二楼一个临窗的角落坐下,小二立马过来殷勤伺候,他在这店里待久了,能看的出谁是富贵人。周允辞随便报了几个清淡的菜,抬眼问凌旋,凌旋点点头,他又对让店小二先上一壶菊花茶。
过了不久菜就上齐了,周允辞调整了菜的位置,把凌旋喜欢吃的放到她眼前,把自认为不干净的放离她远点,给她面前放了几道只用白水煮过的菜,又把她的茶杯离续满茶。
凌旋只把筷子夹向自己喜欢吃的,那几道清水煮的蔬菜一道也不碰。被周允辞面无表情地看了半天才不情不愿的吃了。
他们二人安静地吃着饭,楼下嘈杂声渐起渐落,都是有钱学子领着自家书童丫鬟从外面回来上楼发出的声响,凌旋叹了口气。
周允辞继续吃着饭,听到她的叹气停了筷子,撇了一眼已上楼的一群人,道:“其实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寒门学子若想出人头地确实需要付出百倍努力,而他们穷尽一生的终点还达不到这些人的起点。人各有命,你看他们的人生恣意汪洋,那是有人能给他们负重前行,这些难事错事悔事都是要有人做的。”
凌旋没有说话,她虽有着公主的名号,从小过着的都是市井小民生活,一分一厘都掰成两半花,这条命指不定哪天都掰成两半来生存。来到燕京,她也见过太多的人和事,天之骄子如莫慕茗尚且需要遭遇莫大的苦难,聪明绝顶的王小公子半生都奔波于人世沧桑,北疆之战死了多少平民百姓,她见过太多太多人世浮沉,人各有命,谁的人生没有遗憾。
“允辞,你还记得你对我的承诺吗?只要我叫你,无论天涯海角,你都会来到身边。”
周允辞笑了:“我记得,我也记得你说过,如果你哪天要离开,一定会带上我。”
“好啊,那我们两个谁都不能反悔。”
吃完饭,周允辞还真要拉着凌旋去听曲。凌旋一脸黑线,她倒要去看看哪家的狐狸精勾了他的魂?
风满院是文人骚客云集附庸风雅之地,歌姬舞姬个个长得美若天仙,环肥燕瘦各有千秋,高雅点说法就是一座高档的妓院。
这里的人比望春楼里的人要多的多,凌旋出门都是一身男装,进了门,让她高兴的是好歹不是妓院,没有老鸨领着一群庸脂俗粉拥过来。这里毕竟还是个文雅之地,小桥流水,蜿蜒曲折,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花红柳绿,琴音绕梁,还有美艳的女子在此穿梭。
这一切都让凌旋高兴起来,她没想到这个所谓的妓院还真的是一个风雅会所。
“你说的那个歌姬在哪?”
“你跟我来。”
凌旋跟着他七转八转,穿过曲径幽深的回廊,来到一处竹建的小屋,门还未开,就听到一曲悠远绵长的丝竹小调。古筝,琵琶与笛子,凌旋略通音律,便能听出这首小曲弹奏之困难。
竹门从里打开,一位身穿粉色纱衣的风情少女款款走来,盈盈一欠:“两位公子里面请。”
凌旋跟着走进去,这竹屋看似不大,一进门才发现里面九曲回廊,绿荫葱葱。一进门,就闻到清淡的香味,四处都摆了时令的花,各色穿着透明纱衣的舞姬在其中穿越,歌姬在层层繁花后唱歌弹琴,凌旋跟在周允辞后头,拽着他的袖子,周允辞回头,凌旋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来这里一趟得花多少钱啊,你是来这寻欢作乐还是捉奸在床。”
周允辞很小声地认真回答:“我来查查有多少尸位素餐的在这关头来寻欢作乐。”
“哦,那你说的那位与你心有灵犀的歌姬呢?”
“就快到了,她一般不招待客人,今日风满院正在举行吟诗大会,所以她出来了。”
“允辞,你有没有觉得你说的话里我能找出一万个揍你的理由?”
“那你给我点面子,等回家再一起揍。”
前头带路的女子似乎知道他们要来找谁,直接把他们带到里面的小屋里,一群文人骚客在此聚集,有几个是当世名家,大部分是要来科考的富贵学子和京城贵公子,还有少部分的贫寒子弟。
周允辞的红颜知己就坐在侧边,抱着一把琵琶,轻拢慢捻抹复挑,大珠小珠落玉盘。
吟诗的不少,很多诗连凌旋这样的水平都能听出来刻意的酸味,她把目光投向那静坐在小桌后弹琴唱曲的风月佳人。
这女子约摸二十三四岁,在这种场所里已经算老人了, 可能因为历经风月繁华,她身上有种独特的风韵,使得她虽然不似娇艳欲滴的花朵,却如天上明月般慧心靓丽。
这曲小调唱的是哀怨婉转,糜丽奢华,凌旋静静听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端来几杯酒,凌旋拿起一杯,像她示意。
“这小曲你可喜欢?”周允辞问她。
凌旋轻轻叹气,她回身对那位少女道:“可否借一把琴,一处静室?”
少女点头答应,领着他们向一处竹林笼罩的密处里去,那少女拿来一把琴,从前至后面无表情,没有一句多余的询问。
凌旋坐下,试了试音,指尖一个雀跃,优美的旋律飘起,她调好音,指尖不停,方才那首琵琶小曲在她拂过琴弦时流过。
周允辞静静听了一会儿,不知从哪取出一只笛子,和着琴音,笛声悠扬,琴声缥缈,这一曲江南小调在竹林中涤荡心灵。
一曲过后,凌旋没有多话,她轻轻问道:“好听吗?”
“嗯,看得出你功底很深了。”
“是啊,在来北燕之前,我在金陵只靠弹曲打发时间了,只有这一曲我们南越的民间广为流传的小曲弹的最好。没想到你竟然能把它吹的这样好。”
“我见过你弹琴,只弹这一首,听久了也就会了。这首曲叫什么名字?”
“不负如来不负卿。”
“好名字。”
凌旋一笑,叫到那位竹林外等候的少女:“蓝情,这把琴还是你带着吧,来见过北燕四殿下。”
蓝情闻声走进,收了琴,依言对周允辞问好,接着就道:“公主,陛下下月的生辰,你能赶回去吗?他想你了,尤其是小太子,他出生到现在还没见过你几面呢。”
“回去,就快了。”
“是。”蓝情没有一句废话,带着琴就出去了。
凌旋看着蓝情消失的地方,笑道:“她也不知为何取了这样的名字,好好一个无情无义,断情绝爱的姑娘,怎么会滥情呢?”
“旋儿,过几日科考就开始了,等改卷放榜不过半个月的功夫,等这事一完,我们也去游山玩水,好不好?”
“不好。”凌旋眨了眨眼睛,调皮地说着最残忍的话,“我们没有未来的,四殿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虽然我很明白即使我背叛了你亲手杀了你你依旧希望我好好活下去,不过为了北燕,你会去死吗?圣人常无心啊。你一直都想继承你大哥的遗愿,做北燕的圣人。”
周允辞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他低声道:“还有一个办法,还有一个办法,让我大哥回来,只要让他回来。”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旋儿,你相信奇迹吗?镜湖边你对我说过千秋万世,与尔同行。你说过相信我,你愿意和我从天光乍泄走向暮雪白头。”
“我相信你,可我不会相信奇迹,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在我的身上,每一次我以为的得救都是别人的鲜血,每一次我以为的前行都是万丈深渊。我的人生,从来没有奇迹,从来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遇见你已经是我此生最大的奇迹了,我不再奢求与你同归。如果我们的结局早已注定,我感谢上苍,至少让我与你相遇。”
周允辞还记得太学院小树林里那脏兮兮的小女孩,眼角眉梢都是尖锐。那是他们的初次见面,就像受伤的小兽独自舔舐伤口。
他还记得湖畔小院里那身着孝衣的少女,在他怀里哭着说我没有家了。
他还记得玉茗湖畔夜深人静,他在月光下拥吻她,那是他们第一次亲吻,带着甜蜜与青涩。
他记得许多许多,将近十年的相伴相守,也许再过不久,就要分开了,他们各自走向本应走向的道路,也许是强加的选择,他们心甘情愿,义务反悔。
就像从两处向同一个方向而行的两只蚂蚁,在短暂的一点交汇后又继续走向下一处,最终越走越远,只留下回忆还停留在交汇点处,他们不停往前走,不断分开。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完全黑了,凌旋和周允辞手拉手走在路上,两人都无言,凌旋一人的居处就要到了,他们越行越慢,希望这条路没有终点。
凌旋打破了宁静:“我相信奇迹的,我相信人只要活着,不断往前走,就会有奇迹的。这条路也许很漫长,漫长到一生的结尾才能出现那一点奇迹,或许等你死了也不会有这样的奇迹,可是希望才是我们最值得珍惜的,就算有一天入土了,我的坟前也会开出希望的花来,允辞,我们试试好吗?我们继续自己的路,不停地往前走,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碰面的,到那时,我就陪你去山的那一边,我们一起走过生生世世。”
“好,我们拉勾,我们要好好活着,活到我们可以在一起的那一天,旋儿,来世太过遥远,我只要今生,今生你要陪我走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