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承乾宫,张德全还是一直跟着周允辞,他提着两盒百合糕和杏仁酥,习惯性地弯腰说话:“四殿下,付太医就在太医院里,每日例行请脉会来承乾宫,今日在制药就没来,等他药制好了就让他去您府上给您瞧瞧。”
“其实用不着这么麻烦,不过既然是父皇的心意我就领了。张公公一直跟在父皇身边照顾父皇也很累,你也要多注意身体才是。”
“老奴能得四殿下的关心就是奴才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奴才也注意着呢,我要是身体垮了谁去伺候皇上啊。”
走到一处偏僻的角落,昨日刚下过暴雨,刮过大风,路上堆积了许多嫩绿的叶子。四处无人张德全一直低着头,突然道:“这皇宫里老奴呆了大半辈子,太祖时老奴进宫,那时候我还没有四殿下大,也就十三四岁就净了身来,也是我在四殿下这么大的时候太祖走了,之后有幸伺候高祖,又到了当今皇上,这皇宫里的每一片落叶,老奴都记得清清楚楚。”
周允辞的脚步突然顿住,紧接着就往前走,没有回头看,声音低沉,随意:“那张公公更应该注意身体了,张公公您也是我们北燕的活史书了。等哪天闲下来让史官来找你,必能写出很多精彩的故事。”
“这故事是精彩,落叶堆积了好几层,掩住了尘土,史官记得,永远是落叶上的风景,落叶下的,没人打扫,谁会看得见?”
“皇宫里落了这么多叶子,掩住了多少东西,不过来年这落叶归于尘土,又能重新孕育树木,只不过过往的尘埃就消散了。”
“是啊,所以趁老奴现在身体好,还记得事,就想把落了多少叶子记下来。免得人忘了。尤其是这绿叶子,刚张的这么好,谁知一场大雨就毁了 多可惜啊。”
周允辞的脚步突然顿住,他回头,张德全也停下脚步。四处依旧无人,周允辞定定地问:“麻烦公公告诉我一句明话,太子殿下真正的死因是什么?我大哥为何丧命?允辞受了公公的情,改日必当涌泉相报!”
张德全竟然受下了这份礼,他道:“四殿下啊,老奴跟你交个底,太子殿下的案情无论你知道多少都不要查了,这皇宫里就没个干净的地方,因为这里住着全天下最尊贵的人,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谁若是敢反抗,就是死,谁若是没反抗,让他起了疑心,也得死。老奴不求大富大贵,能平安活完这一生就足矣。”
周允辞沉默了好一会儿,盛夏的阳光透过层层绿荫照到他脸上身上,他如千年古佛里的罗刹,沉静,肃然。
“张公公,多谢你,但我大哥的死因我必须要知道,我不能让他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我想实现他的心愿,任何代价,在所不惜。”
张德全内心深深叹口气,这光影流转中的少年,比十年前那风华绝代的白衣少年更沉稳,更肃静。他曾经见过那少年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一柄长笛,乌发白衣,醉红尘酒香中,山茶花开了满园,笛声,花香,那是他此生第三次被震撼,直击心灵。第一次,是太祖登基时,大殿上他一身隆装的明黄龙袍,四方来贺,山呼万岁。第二次是高祖凯旋,他有幸随驾前往前线看望当时还是太子的高祖,高祖刚打了一场胜仗,他在战场上一箭射断了地方战旗,另一箭百万人马中直取地方首将,骑马归来,刀尖反射的寒光,,背着的长弓,铁甲上浓重的鲜血,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皇宫里这么多年,他以为从高祖死后他就心如止水,直到第三次的震撼,他看到了先烈的英灵。然而随后血染了白衣,他的瞳孔逐渐失去色彩,嘴角的笑依旧扬起,十年过去了,他再也想不起那少年的白衣,只有刺目的红。
可是今日,他枯槁的心灵再次受到震撼,光影中这位如此郑重说要实现兄长心愿的少年 让他又看到了先祖的英灵。
“四殿下,你知道这皇宫最尊贵的人是谁,他说一不二,无人敢反抗,只有当你也是那最尊贵的人时,你才能说实现自己的心愿。老奴一生是个庸人,只管伺候皇上吃喝拉撒满意了,老奴就没满意了,至于伺候谁,老奴其实无妨。今日老奴的话太多了,该打。”
说着还真朝自己脸上扇了两巴掌。
周允辞刚要阻止,有人来报 说是皇后腰间见他。他心生疑惑,张德全先开口:“既然皇后娘娘有命,四殿下做儿臣的自该去拜年母后,老奴派人把这两盒点心给送到四殿下的府上,可不能放久再吃就不新鲜了,老奴也派人去看看付太医有空没,请他前往四殿下府上。这会儿陛下需要人伺候 老奴告退了。”
周允辞只好跟着人前去福宁宫。一路都在想那老太婆又发什么疯想招过来折腾我呢?慕茗因为她天天在外留着顾英一人独守空房,她还想怎么折腾人?
到了福宁宫,谁知道碰上了周允雪,周允辞内心一阵无奈,这母女俩的私房话找他一个大老爷们来听干什么?
进了福宁宫,正要问安,皇后连招手让他们免礼过来坐,珠儿搬来两张凉椅,送来冰块和水果,还招人两个侍女来给他们扇扇子,让皇后屏退了,说要一家人说些家话不必打扰。这种待遇让周允辞受宠若惊,皇后何时正眼看过他?
“允辞啊,最近天气实在太热了,你整日操劳,可别中暑了。”
“母后不必担忧,李相这些年迈的肱股之臣还在忙,儿臣怎可偷懒?”
“朝政之事我是个妇道人家,不参与,不过你要多注意老臣们的纳凉,天气太热了,本宫准备了一些绿豆汤和解暑的水果,改日给你们送过去。”
“是。”
“哎呀母后,我们一来您就只关心四皇兄,您怎么不关心我啊。”周允雪坐在凉椅上嘟着嘴,埋怨地在撒娇。
倒是周允辞先开口:“怎么不关心你了?你是母后的掌上明珠,自然是最心疼的,母后关心皇兄几句你还吃醋了?”
皇后也笑着道:“小雪你多大了还撒娇,就该嫁人了还能每天腻在我身边。”
周允雪脸红着小声道:“母后您说什么呐,我要一辈子在您身边,做您的贴心小棉袄。”
皇后假装生气道:“胡说,女儿嫁人做一个贤妻良母是我们的本分,你能一辈子赖在我身边别人知道了要笑话你。还有天气这么热,你做我的小棉袄还不把我热晕过去?”
周允雪噘着小嘴,眼珠子转了一圈,偷瞄了一眼淡定喝茶的周允辞,又抬头望了一眼自己的母后,低下头道:“母后你叫我们来干什么,这么热的天你有话快说啊。”
皇后了然,对周允辞道:“允辞啊,木后街今日叫你们过来,也就是唠唠家常话,母后对你们的关心也只在平日生活上,你母妃刚走,我这做母后的更应该多关心关心你,况且允珩和诺儿不在我身边,我就更想见见你了。”
周允辞道:“原来母后是思念儿子了,我的两位皇兄出门不久,也不过一年半载就回来,这期间母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尽可以来找我,小雪还在你身边,也能多陪你说说话。”
“母后是思念儿子了,可是母后也是关心你的,你现在刚走了母妃,母后自然要关心你,多替你母妃操心些你的事,你还没成家,现在也大了,只有我这个母后替你操心了。”
“皇后娘娘想说什么?”
皇后一笑,道:“允辞今年也到了弱冠之年了吧,早就是个大人了,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周允辞道:“母后你也看到了我这段时日多忙,哪有时间操心这些事?两位皇兄不在,父皇卧病在床,我怎能沉溺于儿女私情?朝中之事干系重大,儿臣若成亲只会耗费精力,现如今正是科考关键时刻,西域商贸之路还未建成,儿臣实在无力在儿女私情上耗精力。”
皇后还是笑:“就因为朝廷事太过紧要,所以母后想让你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你白日忙于朝政,夜里回府有个人能点灯烧好饭等你,这还不是人世幸福?母后会给你操办婚礼,倒是你只要人去就就可以,不会耽误你朝廷之事,我们朝廷也需要一件喜事来热闹热闹。”
“不知母后相中的是谁家的千金?”
“你见过的,是李相的孙女,李木兮,也是我们小雪的闺阁蜜友。”
周允辞不动声色,细细盘算这件婚事对皇后的好处。
“李家千金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和你自小就在太学院长大,乖巧可人,冰雪聪明,善解人意,实在是挑不出一点毛病来,她若嫁给你,也会是你的好贤内助。”
“木兮和小雪一起长大,我待她就如小雪,如今我能娶了自己的妹妹?虽然她并不是我妹妹,但我心里一直把她和小雪一样看待,我实在不能接受一个如小雪这样的妹妹做我妻子。”
这番说辞皇后实在无言以对,,倒是周允雪道:“四皇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木兮自小倾心于你,她对你的心思你早就清楚,怎么还能把她看做你的妹妹?”
周允辞皱眉,皇后趁机道:“木兮毕竟不是你的妹妹,她对你的心思母后也听说过,母后只想着有情人终成眷属,她是个好姑娘,配你绝对可以,所以母后才操这份心。”
“可是二皇兄和三皇兄都未成婚,我这个做弟弟的怎么能先成婚?”
“等他们两人回来母后自然会给他们操这份心的。是母后实在不想木兮等下去了,你们都到了嫁娶年龄,所以母后自然得操这份心。”
“是木兮亲自来跟母后说的?”
“不是啊,是我对母后说的。”周允雪道。
周允辞脑子迅速转动,想这件事对皇后的好处。她想拉拢李家也该该让二皇兄来怎么会操心我?或者想用李木兮牵制我?只有这一种可能,李木兮是她很好的一颗棋子,把她放到我身边,这是我对皇后已经造成了威胁?可她愿意把李家势力拱手让我?只是李木兮嫁给我,在她的想法中,李家也不一定站在我身边,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心绪翻腾,他依旧不动声色:“木兮是个好姑娘,可我这心态转变实在太难,我想和木兮相处一段时日再来谈婚论嫁,况且二皇兄都没成婚,我先成婚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见周允辞松了口,皇后不再相逼:“也好,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也不能多掺和,对了允辞,听说从北疆归来后你和莫小侯爷走的很近?”
周允辞心里一紧,他余光看见周允雪明亮的目光,心想终于来了:“是,我和小侯爷交情不错,太学院里同窗,在北疆我也救过他的命。不过也只限于此,小侯爷如今成了莫帅,镇北军的大帅,我大燕的定海神针,我不好多问他生活上的事。”
皇后皱眉思考,看见周允雪一脸黯淡的表情,她只能道:“是母后唐突了,你也知道小雪对小侯爷的心思,只是母后没想小侯爷的婚事干系重大,所以这件事还是等你父皇来裁决。你多考虑考虑母后的话,和木兮多相处相处。”
周允辞又道:“母后的教导儿臣自该铭记在心,和木兮妹妹会多多相处的,只是最近政务繁忙,等科考过后,二皇兄回来再做打算,沉溺于儿女私情还是太耗精力了。”
皇后知道又被周允辞摆了一道,她也无力再说了,本来提李木兮与周允辞的婚事就不是她愿意的,若不是李木兮来求,小雪非要通过周允辞来接触莫慕茗,她根本不想这样做,眼下被拒绝她心里不舒服可是也没落差,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她脑袋没有坑。
她疲惫地用指尖揉揉太阳穴:“母后累了,你们回去吧。”近日她似乎是被老皇帝传染的,也越发觉得精力不足了。
“母后多多休息,我们告退了。”周允辞和周允雪一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