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一安想不通。于经纬看得到她,却看不到2017年的其他人和场景,她看得到于经纬和于经纬的房间,却看不到除这两者以外的2007年。
于经纬问她:“那个人是谁,怎么弄得你惊慌失措的?”
邵一安仔细回想了一下,她只不过跑得快了一些,不至于用“惊慌失措”形容吧。
她一个在酒吧驻唱的穷歌手,被身家不菲、周边不缺女人的富二代追求。邵一安实在不好意思讲出口,无论怎样都像是在编故事。
于经纬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脱短袖,邵一安转过去不看他,环视整个房间。
房间结构跟她的房间一样,看起来却完全不同。进门左手边是一排书架,书架上摆满了钢琴考级证书,各种钢琴比赛的奖杯。
再往里,有两个木制沙发和一个方形的小茶几,雕花很细致,间隙却没有落灰。沙发对面是一架钢琴,里面是一张床,窗边是一张书桌。家具大多是红木的,同样是一览无遗地一居室,于经纬的房间就显得厚重又沉稳。
“我从出生就住在这里,高中毕业我爸妈搬去市里的房子,我就一个人住在这里了。”
邵一安回过头来,于经纬已经脱掉了上衣,衣服已经破败不堪,几乎轻轻一扯就脱掉了。他光着上身坐在椅子上,邵一安不动声色地帮他涂碘伏。
“疼吗?”
“不疼。”于经纬刚说完,就疼得吸了一口冷气,嘴里发出“嘶”的声音。
于经纬盯着自己的胳膊,轻轻吹了几口气,邵一安觉得好笑,又不是烫伤,好像吹气有用似的。
她利落地用纱布帮于经纬包扎,于经纬看她手法娴熟,便问:“怎么这么熟练?”
“总给自己包扎。”邵一安回答。
邵一安说的不是假话。在酒吧工作,鱼龙混杂,总免不了些“麻烦”。骂骂咧咧的醉汉,不怀好意的男人,有时候是误伤,有时候是气急败坏故意为之。
邵一安把药箱归位,自顾自地坐到沙发上。
“明天如果还没好就去医院。”邵一安的声音里有不置可否的强硬。
于经纬点点头,先帮邵一安拿了瓶矿泉水,然后从床旁边的衣柜里取出一件新的衬衣。一眼望过去,衣柜里一排衬衣,大多是浅色系,就算是同样颜色,也在细节处稍有不同。
邵一安仍旧不看他,盯着那瓶生产日期是07年6月的矿泉水。她拧下瓶盖,凑到瓶口闻了闻,没什么奇怪的味道。
“我们聊聊吧。”于经纬说。邵一安抬起头,他已经换好了衬衫。
“聊什么?”她明知故问道。
于经纬笑道:“你不是能预知今天发生的事吗?”
今天是八月十五日。
这些天,于经纬心里一直有关于八月十五日的疑问。可一周多的时间,他每天都两点一线地奔波于学校和家之间,忙得他没时间想。
家里的矛盾让他头疼。父亲于和丰是国企老员工,母亲林敏是宛城六中特级教师。从小到大,在于经纬眼里,于和丰和林敏都是含蓄有礼的知识分子,在外从不跟人红脸,如今不知怎么的,居然也能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
事情的开端是于和丰没由来地,突然强制要于经纬搬回家去住。于经纬打电话问,林敏总是支支吾吾让他别回来,他一问才知道,于和丰想让他在家复习备考宛城的某个单位。于和丰本来在几年前就想让于经纬参加招聘考试,可于经纬上了钢琴系研究生,他的计划一下子就搁置了好几年。
于和丰心里急。他看着同事朋友的孩子一个个安分有了稳定工作,而于经纬还没个头绪,越发抬不起头来。每天下班回到家看到林敏,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当初要不是林敏坚持让于经纬学钢琴,那小子也不至于连找工作都要老子操心。
“不务正业!小时候就当爱好学学的,现在想靠这个吃饭?异想天开!”
“别用你自己的思想束缚孩子。经纬喜欢,我当然要全力支持!”
林敏每年都带毕业班,工作压力本来就大,回家还要面对于和丰的冷嘲热讽。于和丰总说她身上有文人的酸劲,以为理想能当饭吃。
“我束缚他?我这是在拯救他!每年音乐学院那么多毕业生,有几个成了钢琴家?他说他想留校,竞争力多大你知道吗?落选了他要用什么填饱肚子?”
林敏反击他:“填不填得饱肚子不要紧,他是我儿子,他过不下去还有我养着!”
于经纬这段时间频繁回家,并不是为了给于和丰一个满意的答案。他发现林敏情绪低落,便时常回去陪她,起码他在家的时候,于和丰时常是不说话的。
到了八月十五日那天,于经纬反而忘了邵一安说的话。
他一大早起来,想在于和丰起床之前离开,没想到刚洗漱完就跟于和丰打了个照面。
“这么早去哪?”于和丰质问的语气从来就没有变过。
“帮师兄代课。”
“在哪?”
于经纬眼睛看向别处,不想回答。
“成天光想着帮别人,怎么不想想自己的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于和丰的话里再也没有“赞赏”的语句。于经纬没接话,准备直接绕过他。
他刚下楼,于和丰便跟下来。
“我开车送你。”如果有人能把正常语气的陈述句表达成命令,这个人不是李云龙就是于和丰。
父子俩一路无话。车拐进未央三路,于经纬看到路牌的一瞬间,才突然想起邵一安。他这些天太忙,都没见到邵一安。
他思绪飞走的期间,于和丰看他在发呆,便提高音量:“练了十几年钢琴,注意力还是不集中!我跟你说的话你好好考虑一下。回家里来备考,比什么都强。”
他得到的回应是于经纬摔上的车门。
师兄的学生是个小男孩,不过五岁,看得出头脑很灵光,但在基本功上耍小聪明。上午和下午一共两节课,家长还留于经纬吃了午饭。
从学生家里出来已经不早了,他打算回宛南筒子楼。他跟于和丰相处几日便觉得喘不过气来,却是林敏每天都要面对的。
于经纬站在路边,许久都等不来一辆空车。未央三路上不少社区还在修建,本来就人迹稀少,再这样等下去到天黑都打不到车。步行半个小时,还能在天完全黑之前赶到比较繁华的地段。
他刚转身要走,突然瞥见不远处一辆拉土车,正以十分可怖的速度朝这边开过来。人行道上本来有个戴着耳机耳朵女孩跟他一同站着,现在却看不到人。于经纬赶紧四处看了看,发现信号灯变绿,行人可通行,而那女孩已经踩在斑马线的边缘了。
宛城最近的报纸版面,几乎被各种各样的拉土车事故占满。直觉告诉他,这辆车并不会乖乖在红灯前停下。于经纬往回跑了几步,抓到那女孩的胳膊往后用力一扯。他这一扯,却把自己甩到前面去了。拉土车果然没停下,蹭着他的胳膊开过,甚至还加速扬长而去。
现实中英雄救美的场面,根本就不会出现美女恰好倒在英雄怀里的桥段,更何况,这位被救的美女……未成年。那女孩疼得喊出声时他才发现,她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她被于经纬这么大力往后拽,一下子失去平衡,躺倒在地。
她甚至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于经纬很久以后才觉得疼,胳膊蹭得鲜血淋漓,腿也不知撞上了什么地方,疼痛从骨头里朝外散发。他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呼吸,连这带着尘土味的空气都觉得珍贵。他庆幸胳膊没有被卷入车下面,不然,以后连琴都没法摸了。
“你的手表是不是丢了?”
邵一安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那么紧急的情况,他压根就没注意到手表。他低头一看,手腕上空荡荡的,果然是丢了。那块表是新买的,没戴多久。
他问邵一安她是怎么知道的,话刚说了一半,他怔住了:“你不会就是……”
邵一安举起小臂,那旧手表便映入于经纬的眼帘。
那个被于经纬从马路上拉回来的小女孩,就是十年前的邵一安。
于经纬盯着她的脸,结结巴巴地说:“这十年,你还真的变了挺多的。”
当时邵一安被摔得发懵,爬起来才大概想起发生了什么事。她四肢发软,嘴里也吃了不少尘土,胳膊肘和脸上都有擦伤。她再看于经纬,比她还要惨烈,衣服几乎都成了碎片。
“你在这附近住?”
邵一安点头。
“车不长眼,你自己当心。”
于经纬自顾不暇,叮嘱了邵一安几句就自己离开了。
邵一安拍打着身上的土,手撑着地站起来的时候,摸索到了耳机线。耳机竟然没有断,她将耳机拉回,却发现另一头不是MP3,而是一块明晃晃的手表。
于经纬拉她的时候,手表挂到了她的耳机,又因为用力过猛,手表带子断裂,跟耳机缠绕在一起飞了出去。
于经纬看着那块有了时间痕迹的手表,只觉得如获至宝。丢失了的东西,居然能兜兜转转再出现在他眼前。表带颜色不对称,应该是邵一安换过了。
“能摘下来让我看看吗?”
“摘下来,这些就消失了。”
于经纬不解,邵一安便给他解释,她是怎么从旧物中翻出这块手表,又是怎么发现这手表没电池也能转动,戴上这表的时候,她才能看到他。
于经纬思考了一番问:“你就只能看到我,和我的房间?”
“嗯。”
他盯着邵一安的手:“你一直戴右手吗?”
“男左女右呗。”
于经纬一笑:“我以前都是戴左手的,要不要换换?”
邵一安耸耸肩,表示没什么不可以的。
她摘下手表,房间里突然黑下来。她摸索着开了灯,周围一切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于经纬消失了,她的矿泉水瓶也消失了。房间布置没有变,只剩下她和一屋子落灰的家具。
她把手表戴在左手上,几秒后,十年前的房间又浮现在眼前。于经纬已经踱步到房间的另一头,看到她出现,朝她笑了笑,颇有一种“回来啦”的意味。
“小纬啊。”有人在楼下叫于经纬。
邵一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她只能看到、听到于经纬一人。没想到于经纬径直走过去打开窗户问:“李叔,你在叫我?”
邵一安觉得这声音熟悉,便躲在窗帘后面朝下面看,对方竟然是李大爷!他看上去要比现在年轻很多。
“你爸打不通你电话,就打给我了。他让你明天回家一趟。”李大爷瞄到邵一安半边脸,“你家里有人?”
“朋友在。”
他没见有陌生人进过院子,却也识趣:“哦……记得回家。”
“好,谢谢李叔。”于经纬关上窗户,注意到发怔的邵一安,“怎么了?”
李大爷看得到她。邵一安又重新扒到窗台上,那棵法国梧桐的树叶是与以前不同了,她抬头,天上正挂上柳叶一般的月牙,夜空晴朗无比。她记得,2017年的今天明明是多云。
难道,她完全置身于2007年了吗?
邵一安打开大门,整个走廊,都有了明显的变化,墙裙的绿漆是新刷的,而在2017年,墙皮早就脱落,看不出颜色了。
再看手表,三根针都静止了。她用力晃了晃手表,指针依旧不动。
“我好像,完全来到2007年了。”邵一安僵僵地回到屋子里。
“我有个猜想。”于经纬托着下巴,“这块表原本是我的,我以前的习惯是戴在左手。你前些天戴在右手上,只能看到我和我的房间,就像是接触不良,所以只能看到这个时空的片段。你换到左手后,接触良好,就能完全置身于我这个时代。”
他说的不无道理,邵一安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来。
“其实我是准备明天搬走的。”
“为什么搬走?”
“要工作。”
“在这边找不到工作吗?”
邵一安暗笑,他都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怎么就问她是否能找到工作呢。看她不答,于经纬也知趣,不再追问。
“走之前我会把手表放在你房间铁门和里门中间。”邵一安说。摘下手表,就是他们两个之间的告别了。萍水相逢,物归原主。她不属于这儿,便不用打搅处于另一个时空的他,他们也不必再见面。
于经纬接了杯水,修长的手指在杯子上摩挲着:“你留着吧,就当是个秘密,我们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