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恒就在这万紫千红的幻象与破纸屑的现实相交织中度过了幼年,走向校园。所谓校园,就是三间破旧教室组成的抗大小学。上学第三天一早到校,同学们就看见教室的门已被撬开,粉笔散落一地,讲桌的正中央赫然矗立一堆新鲜的大便,黑板上好汉做事好汉当的三个大字:我拉的!学前略识几个字的王宇恒炫耀地大声念出来,立刻遭到那些文盲同学的围攻:你拉的你吃掉!
就在王宇恒及同学们刚学完入校第一课——毛主席万岁,并反复练习时,毛主席他老人家,竟无视群众的呼声,置舆论压力于不顾,溘然与世长辞了!享年只有八十三岁。王宇恒是那天下午在院儿里玩时听伙伴说此噩耗的,他立即对伙伴予以怒斥:
“胡说!毛主席能活一万岁,书上、墙上、报纸上都这么写的!大人能撒谎吗?你太反动了!小心警察来抓你!”吓得伙伴不敢再张口,赶紧溜回家,跟父母确认。
王宇恒虽然在不久前的幼儿园里完成了他的处女摸——即摸了处女雪梅的下体,在性方面可以说相当早熟,但他在政治上却还是相当幼稚,以至于如此义正词严。直至没完没了的追悼会汹涌而至,才使他接受了痛苦的现实。追悼会在教室、礼堂、食堂、电影院等各处分级举办,常出现千人竞哭、万人同泣的壮观场面——出身不好的人此时要表现得尤为悲痛,免得授人以柄。
一次追悼会结束后,班主任老师面罩寒霜地对同学们训道:这回隔壁班已经有两个学生哭昏过去了!咱们该怎么办?你们自己看……下回是五校联办的追悼会,大家一定要加把劲儿,拿出个样儿来!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奋勇争先的精神,交出一份让党和国家满意的答卷!
但下次追悼会同学们不管怎样哀号,竟还是无一人晕倒!全班同学安然完好的走出会堂。老师为本班学生超强的体质和抗打击能力而焦虑万分、痛心疾首,急火攻心,险些晕倒。
领袖没了,人们确实感觉像天塌下来一样,不知道以后中国该怎么办,很少有人会想到一个时代已经结束,另一个时代就要开始。这么大一个国家,几亿人的命运,竟完全只由一人掌控!权力确实诱人啊!难怪会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继而引无数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江山多娇,但不当统治者,一样可以观赏游玩,为何还要竞折腰?以至于纷纷夭折?因为江山虽好玩,却远不如把江山里的人玩起来更有趣。
国家命运对王宇恒家的影响首先体现在教育领域,上恢复高考,下取消抗大小学。王宇恒在二年级时转入正式小学,而母亲则报考了成人高考——考取正式大专学历,似乎以前的一切都是非正式的。母亲当时根本没想到这对将来评级有什么用,反正以她的出身怎么努力也上不去,她就是爱学习——生活总得有个奔头。
考试那天母亲是带着五岁的弟弟去考场的,去的路上公交车到站时弟弟因故哭闹着不下车,惶急的母亲恨恨地打了他两下,立刻遭到旁边一位中年男子的激烈指责,母亲无暇与之争论,只说一句:我的孩子,我愿意打就打!那位男子更加愤慨,斥道:孩子不是你的私人物品,孩子是国家的财产,你无权损坏!
母亲一时语塞,以至于后来弟弟再惹祸挨打时也会抗辩:我是国家财产,你无权损坏!可惜不但抗辩无效,反勾起母亲当时的憋屈,更加不爱惜眼前这件国家财产。辩论远不如逃跑有效,以后弟弟也就动腿不动嘴了——扬长避短,他的强弱项与王宇恒正好相反。
长篇连载《逝者如斯》348
母亲带弟弟到了考场——即一所中学,对弟弟千叮咛万嘱咐后,将他放到操场去玩,自己仓促应考——怎么都放心不下,必须尽快答完。母亲报考的教育学院中文系系主任亲自巡视考场,看到母亲的答卷时在身后驻足很久。
母亲用不到一半的时间就答完,交卷时这位系主任低声对她说,这还有一份本科卷纸,你是否愿意答答看——本科考试和专科是同时进行的。母亲说自己的孩子还在操场里玩,她想尽快出去。系主任说他可以找人帮着看。母亲说了弟弟的特征,就回座位继续答本科卷纸。系主任则走出考场,过一会儿就回来了,略带焦虑地对母亲说,没找到你的孩子,你还是自己出去看看吧!
母亲顾不上答卷,急忙跑出去找弟弟,最终在收发室后面的一个小菜园子里把泥猴一样并抱着两根黄瓜的弟弟拖了出来,又向收发室老头再三道歉,将黄瓜从弟弟手里抢过来还给人家。母亲知道,弟弟的搅局使自己错失了一次机会。
此后母亲继续安心教学。近一个月后,母亲正给学生上课时,校长破天荒地来到教室门口叫她。母亲诧异地走出来,校长通知她这次成人专科考试她取得全市第一,教育学院要保送她直升本科,问她愿不愿意。
母亲当然愿意。校长说就是恐怕要累些,母亲说不怕累,自己不会耽误工作的。校长说学校下学期会适当考虑她的工作安排。
下学期母亲不再担任班主任,而是教两个班的语文。不脱产进修是非常辛苦的,两边都耽误不得!何况父亲长期出差在外,母亲要独自安顿好两个孩子的生活及学习,还要随时关怀和帮助远在农村或来沈求助的父母及兄弟姐妹们。她常是放下辅导儿子的书就拿起教学的书,放下教学的书又拿起进修的书,放下进修的书又拿起写信的笔……王宇恒不知多少次深夜醒来,睁眼看到的都是小台灯前母亲伏案的背影。终于熬到了期末,既是老师又是学生,既是母亲又是女儿的她,在教育学院的本科生考试中仍是全校第一,而她教的两个班的语文成绩,在全区统考中也分列第一第二,将最好的区重点中学的几个快班都甩在后面。
按惯例母亲仍是不能被评为先进教师的,这次也不例外——根本就不在候选名单之列,大家都习惯了,母亲也习惯了。但她教的那两个班的班主任却愤然了!联手撞开了校长的门,质问校长我们办教育不依靠这样的人依靠什么人?人心都是肉长的!难道一定要把人搞得彻底心寒吗?
校长正需要有二位这样的代言人——关乎方向问题,他不敢擅自做主,于是立刻找来书记、副校长、教导主任等领导班子成员,鼓励这两位班主任当面畅所欲言。两位班主任毫无惧色地慷慨陈词,以摧枯拉朽之势扫清了领导班子里的残余壁垒,终使猛烈的春风吹遍了校园的每个角落。
从此母亲每年、每学期都被评为先进,毫无争议,不可撼动,并成为惯例。于是大家都习惯了,母亲也习惯了。一九八五年九月十日,中国第一个教师节,母亲和全市一批优秀教师,在市体育馆宏大的场面中庄严宣誓,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宣誓时母亲是热泪纵横,想自己一个地主、资本家、国民党、坏分子的女儿,在底层几十年苦熬无望的人,曾做为白专道路的典型而被拔掉的白旗,竟也有今天红起来的时刻!竟也成为这个国家主宰力量的一员!酸甜苦辣咸一并涌在心头,流在脸上!
是啊,统治者要治理国家、建设国家,不依靠这样的人还依靠谁呢?难道依靠造反派、打砸抢分子?依靠那些一提破坏就兴奋得鬃毛乱炸一提建设就一筹莫展、毁十个却建不成一个的主儿吗?依靠那些除了斗争、搞人、玩权术什么都不会的人吗?这类人除了能在内耗中获胜,给自己带来好处,能给国家、社会带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