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花死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一滩血肉。
原本扣住凉玉的大汉们仿佛才回了魂似的,大叫了起来,纷纷放开了凉玉,逃离了这个屋子,胡二虎原本站着的地方流了一滩腥臊的水,竟然是被这刚才这场景吓尿了。
凉玉全程看得目瞪口呆,这柳花死的莫名奇妙,上来就刺他一剪刀,他还没死,柳花就自己暴毙了,这杀人的报应来的也太快了吧。
凉玉方才被剪刀刺的时候紧闭着自己的眼睛,并不知道柳花死亡是因为溅到自己的血液,他只当柳花原本就被妖怪附身了。
他捂住自己的流血的腹部,准备离开这间屋子,走之前还不忘记拿回自己丢失的两把油纸伞。靠这两把伞的支撑,他颤颤巍巍地离开了柳村。
柳花家建在柳村靠山处,周围都是柳花家的田地,并没有其他的人在。即使这边发生了这么大的骚动,也没有人注意到。
凉玉爬到了山上,很快就寻了一些止血的草药,给自己简单地包扎了一下。才支撑起身子回到了家,此时夜已深了。回到家后,他才有劫后余生的实感。
他心里念着这白日烧的剩饭,但是腹部受了伤,这剩饭怕是不能吃了,但是又不想浪费这粒粒皆幸苦的粮食,只好端着这剩饭,走到了隔壁家里。
他见隔壁屋子里的灯还亮着,上前敲了敲门。
等了片刻,一个身着暗蓝长袍,面目清爽的青年打开了门。
凉玉虚弱道:“有钱,我这还有一碗剩饭,你要吃吗?”
“有钱”是凉玉给周铨有取的小名。
周铨有拿着手中的草药,尖利的眼尾有些似笑非笑地看着突然跑到他家要给他送饭的凉玉。白皙修长的葱指与干柴的草药形成对比,越发显得这双手如琢如磨,说来也怪,一个常做草药营生的人,每日里都拿着草药捡练,磨打,锄切,却有一双如玉雕般精美的双手,这双手骨骼分明,灵巧而干练。
周铨有是神龙医馆黄河分号的一名掌柜,和凉玉是邻居,从小到大虽和凉玉称兄道弟,背地里却一边嫉妒凉玉的皮相,一边又看不起他穷酸的样子。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是个心思诡谲,圆滑复杂的人物。
可凉玉对这方面倒是无所谓,毕竟他也不是什么善茬,两人半斤八两,倒是相辅相成。俩人说不上是穿同一条裤衩长大的兄弟,却也有一齐被野狗追打过的交情。凉玉只知道平时家中开不了锅的时候,这周铨有会请他吃一两顿饭,只要能请他吃饭,就是个至交的兄弟。
而周铨有为何会请凉玉吃饭,自然是在享受施舍的快感,他从小什么都比不过凉玉,长的没有凉玉好看。力气没有凉玉大。喜欢的女孩秋玉,又和凉玉有娃娃亲,
整个童年都是在凉玉的阴影下长大的。
但成年后,形式逆转了,秋玉变成了秋霖,和凉玉的娃娃亲黄了,凉玉又好吃懒做变成了神棍。而他周铨有,开了神龙医馆,得了皇恩,成了一名掌柜,可谓是名利双收。每当看着凉玉这副穷酸的样子,他心中都在暗爽,觉得凉玉活在这世上就是让他快乐的。
他反问道:“你觉得我需要吃你的剩饭吗?”
凉玉抬头看了看月亮,想到现在这个点吃饭确实有点晚了,于是捂着肚子来到了周铨有家的鸡笼旁,将饭倒到盆里,又鼓捣了些松针粉,一点一点撒了进去。
凉玉家里没有养家禽,不是说养不起,而是他吃不了自己养的家禽,因为他从小就很喜欢小动物,养一只鸡,都能产生感情,只要产生感情了就下不了口,每当他爹要宰鸡的时候,他都能闹上三天。
最后他家就基本没有养过家禽,只能花钱买。对凉家来说,花钱就是割肉,所以每到逢年过节,凉家都像在割自己的肉吃。
周铨有见凉玉捂着自己的肚子,忍不住问道:“你肚子怎么了?”
凉玉无力道:“看自己无能,切腹警醒自己。”
“不要这么想。”周铨有闻言道,“无能是天性,治不了的。”他说这话时口气里带了些幸灾乐祸的味道,毫无掩饰,自然是因为对凉玉漠不关心,虚情假意也懒得做。
凉玉一听,也是这个道理。无为,是事无事;无能,随遇而安。经历了这次生死,凉玉发现,只要活着,能吃上一碗饱饱的米饭,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要是心中满腔热血抱负,却局限于才能短缺无法施展,那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啊。于是他打消了爬上皇帝床去施展抱负的念头,草草地将米饭倒到了鸡笼里,挪着身子回到了家里,闭目而睡,一夜无梦。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胡二虎和众农夫白日里逃回自己家后,仍然坐立不安,惊魂不定,晚上睡觉时,睁眼闭眼脑子里看到的都是柳花砍掉自己头的场景,心有戚戚,如被恶鬼缠身。
他们不知道柳花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白日里要帮助柳花挟持凉玉,身子仿佛不受脑子指示一般。
因为死了一个人,胡二虎等人怕自己被牵扯到这案件里,于是第二日一早,便去报了官。
管辖这范围的捕头名叫厉申。圆目高鼻,体实力壮,算得上是个雄姿英发的男子。虽然只是个捕头,为人却志存高远,铮铮傲骨。做事雷厉风行。
他听闻此事,圆目怒瞪,带着几个捕快就赶去柳村,还没到柳村门口就遇到了也要来报案的柳春。
柳春正是姜拔的妻子,昨日正去姜村的婆家照顾老人,白日回到自己家时看到满地血腥和倒在一旁不省人事的丈夫吓得要死,赶紧跑了出来。
她见到厉申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就要报案,于是厉申带着她一齐来到了柳花家。
胡二虎指着地上除了一滩血水哆嗦道:“大大。。大人,昨日,昨日那柳花的尸体就是在这块地方。”
说完胡二虎扭开脸,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可怕的景象。
厉申仔细瞧了瞧,却并没有发现任何肉末,他令捕快将昏倒在一旁的姜拔弄醒。
姜拔醒来后,目光痴呆,当目光扫到柳春的时候突然尖叫了起来,似乎收到了惊吓,他喊道:“柳花不是俺,俺没有杀我哥,是俺哥自己掉下去的,是他自己掉下去的。”
姜拔原本惊恐的叫喊着,过了一阵,见柳春一脸莫名地看着他的时候,突然转了表情,十分狠戾掐住了她的脖子怒吼道:“柳花,你不相信俺是不是,是不是?俺对你掏心掏肺,你却俺哥进洞房,他就是个臭老汉,搁儿着房间里臭的要死,他早就该死叻!他早就该死叻!”
说这些话的时候,姜拔胸口被剪刀砍伤的地方还不停地流着血。脸上似悲似怒,涕泗横流,十分难看。
柳春被掐住喉咙,惊恐地瞪着眼睛流着眼泪,说不话来,捕快们两三个人上去也没能将姜拔掐住柳春脖子的手分开。姜拔行为癫狂,话语凌乱颠倒不顺,明显疯了的样子。
厉申当机立断将他打晕,手脚绑住锁链。转头问胡二虎道:“你说这柳花的尸体在这,我怎么见不着。”
胡二虎原本不想扯出凉玉,怕凉玉将他们昨日挟持他一事扯出来,但是这柳花的尸体不见了,那姜拔却神智不清明显不是他干的。他急得要死,和昨日那些汉子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厉申见他们交头接耳的样子,大喝道:“人命关天,不可隐瞒!”
胡二虎吓得差点跪在了地上,他稳了稳神,道:“是凉大夫,应该是凉大夫干的,他昨日也在这里,那柳花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他的,我们只是带他过来和柳花对峙,谁知道这凉大夫不认这孩子,柳花才暴起伤人,最后受不了还自杀了。”
厉申吼道:“你早上说这柳花被妖魔俯身,自杀时候碎成了一滩血肉,现在又说这是被情所伤,到底哪个是真的,你给我说清楚!”
胡二虎被这么一吼,脑子突然机灵了起来,赶紧道:“都是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怀疑这凉大夫有什么古怪,昨日里故意让我们抬着他过来,被柳花刺伤的时候都没有挣扎,定是给柳花下了什么巫蛊之术,大人你也知道,这凉玉平日里作风不正,到处坑蒙拐骗,明明只会开菊.花茶,还张贴告示说自己非疑难杂症不治。”
胡二虎这话原本是解释给厉申听的,可是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自己也被自己这番话说信了,他又强调道:“大人相信我,凉玉这人绝对有古怪。”
周围的农夫想到自己昨日被控制的样子,也纷纷点头,厉申见状,信了胡二虎的推测。带上那疯了的姜拔出门,就往凉玉的家赶去。
当他们来到凉玉家时,凉玉还在被窝里睡觉。厉申在门口,大喝道:“凉玉出来。”
凉玉因为受了伤,处于迷迷糊糊还没清醒的状态。即使听到厉申那比虎啸还响的声音,也清醒不过来。
厉申吼了一句就没了耐性,破了门进去,见凉玉还倒在塌上,上前就他掀翻在地。
凉玉腹部一阵剧痛,张开嘴却叫不出声。他睁眼一看,眼前光线刺眼,在逆光下,只见一群人穿着红色衣裳,神情肃穆,看起来宛如鬼面。凉玉心里一笑,呵,牛头马面,是来牵他的魂的吗?
昨晚感悟了人生大道理的凉玉,这会儿见到“牛头马面”也丝毫不惊慌。他顺从地伸出双手,任由那引魂的鬼使牵将他手扣上锁链,牵着他走了出去。
厉申见凉玉这般顺从,认为他是伏罪了。心中爽利,想不到自己一大早出门就轻松解决了一桩案件。
他心道,这凉玉既然认罪,说明这人确实会些古怪的法术,带回衙门后怕是不能马上处理,还要等那位大人回来之后再定夺。
凉玉被厉申等人牵着走了一段距离,走到了熟悉的街道,路上石子硌脚,被磨蹭了几层皮。才突然清醒过来,左右转头确认了一番,他发现自己并不是走向阴曹地府,而是去衙门的路上,扣着他走路的也不是牛头马面,而是捕快。
他知道其中一定有误会,赶紧对身旁的厉申道:“大人,为何一大清早遛着草民上街。”
厉申见凉玉问话,心中警惕,不知他要做什么妖。便没有回话。
凉玉没有得到回答,心中忐忑,于是继续道:“大人若是口不能言,可写下来告知草民,草民虽然家境贫寒,但是字还是使得几个的。”
厉申还是没有回答凉玉的问题,只狠狠地瞪了凉玉一眼。
凉玉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情,只好道:“草民冤枉。”这句话迟早要说的。
厉申终于忍受不住凉玉的聒噪,离他远了一些。
众捕快牵着凉玉很快就走到了街道最繁华的地段。
街道上认识凉玉的都纷纷对他施以侧目。周铨有刚好从店里走出来,看见凉玉被一群衙门牵着,也不怕被人怪罪,上前奚落道:“凉兄,你这是犯了什么大罪?”
凉玉方才一直和厉申搭话都没有回复,正有些无聊,见周铨有过来问话,苦中作乐道:“长的太俊,遭人惦记。”
周铨有知道这人在逞强,也不拆穿,他笑道:“那几日能回?”
凉玉抬头想了想,回道:“腻了就回。”
厉申听到他们的对话,忍不住呵斥道:“多言掌嘴!”
周铨有原本还想多说几句,却见一个捕头恼怒要过来赶人的样子,只好跟个没事人一样,离开了凉玉一行人的队伍,回自己店里做事去了。
很快众人到了目的地。
凉玉自认是个亢直善良的人,是有文化的读书人,于是他就被既不善良又没文化的官吏送进了牢里。
刚进牢里这天,凉玉想着,明天就可以被释放,但是明日复明日,过了六日,他也就想通了,只能把牢底坐穿了再越狱。他虽然觉得自己反正终日无事可做,留在监狱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民间有句话说的好,要留住男人的心,就要留住男人的胃。
这监狱条件不差,和他的陋室差不多,就是这牢饭实在太难吃了,今日要是再不换样饭菜。他就算当个逃犯被加刑,也要逃出去让周铨有请他吃大餐。
想清楚这点后,凉玉便想找几个官吏聊聊天,只是他这牢房处于通道最里面,很少有衙役转进来,他挤到牢房边缘,观察着那些严肃的衙役们。
现在正值夜深,大概四五人的样子,要么站着,要么坐着,喝酒聊天。
只有一人和其他衙役不一样,坐了一会就要站起来,站了一会就要走来走去,手脚不是很老实的样子。
见他渡步走过来,凉玉见机道:“大人最近是否失眠了?”
李大直转过身来,一见是凉玉,想无视绕开。毕竟送他过来的捕快说了,这大夫有些古怪,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和他搭话。
凉玉继续道:“失眠不是小事,若不及时治疗,伤了根本,容易短命。”
李大直是个软耳朵,这几日里睡不着觉,正糟心得很,听凉玉这番说来,心中慌乱,赶紧凑过身道:“此话怎讲。”
看见李大直上钩了,凉玉心中暗喜,这时段正处季节交替之时,又因天灾导致阴晴不调,应该有不少肝火旺盛者会失眠的。只是他这几日试了几个轮番当值的衙役,都对他一脸防备,让他没了下文。现在终于凑到个不老实的了。
凉玉道:“你鼻方中正,眼心周圈有火,乃肝火虚旺之因,脸色暗红,脖筋突出,乃凝血不通之故。
凝血不通者,白日脑昏头涨,夜里焦烦急躁,起夜不通,色浑灰浊。”
凉玉虽然是个庸医,但嘴巴灵活,他说的那些症状,不过是上火导致的。
李大直一听,和他的病症确实吻合,赶紧道:“大夫可有方子。”
凉玉道:“做大夫的自然有买卖,只是我现在在牢里,钱财对我来说没什么用,作为药方的交换,你需要回答我几个问题。”
李大直想了想,上头好像没有吩咐要对囚犯保密什么,于是答应了。为了身体健康,他倒是忽略了上头吩咐不要和凉玉搭话这事。
凉玉问道:“我犯了什么事被抓进来。”
李大直道:“你难道不知道么?你用巫蛊之术杀害了柳花一事。”
凉玉一听,皱起了眉头,他原本就猜测到和柳花一案有关,可是不知道自己竟然变成了冤大头?
他问道:“那这案件何时开堂审判?”这都关进来三天了,不审判的话他怎么伸冤?
李大直道:“凡事涉及巫蛊妖法之类的案件,都要由我们师爷处理,你的运气算好,若是我们县令处理,直接砍头没得商量。”
凉玉心惊,道:“作为百姓官,难道可以滥杀无辜吗?”那他这几日蹲牢里等着伸冤岂不是白蹲了?
李大直这人,沉默的时候可以很沉默,一旦打开话闸,锅碗瓢盆都往外倒。
他凑近凉玉道:“以前倒是没这么严重,只是现在皇帝在我们凉州,为了维持治安良好的假象,什么事情都是由区域捕快直接处理的,基本不会开堂审判,而且为了不出现风言风语,宁可错杀,不会放过。况且你凉家就你这么一个人,处理掉也没有后顾之忧。”
听到这,凉玉对这县令倒是有了初步的了解,大概一副囚首丧面,食犬彘之食的模样。这牢房是不能再留了。
李大直见凉玉沉默的样子,道:“大夫若是没有问题了,这方子能告诉我了吗?”
凉玉点了点头,道:“你进来,我先帮你疏通下筋脉。”
李大直谅凉玉在牢里不敢胡来,不疑有他,取了钥匙走进来,按着凉玉的指示背对他。
凉玉见机一个手刀往他后颈的昏穴砍去。他手劲大,李大直连个反应都没有就昏了过去。
他在李大直身上翻找出钥匙,将自己的手上和脚上的锁链解开。然后将李大直的衙役服衣服扒拉下来,准备换上。
谁知道,时运不济,祸不单行。他裤子正脱一半,就看见一人影出现在了牢房外。
凉玉心中警铃大作,知道事情暴露了,只能尴尬地抬起头,想着怎么解释这个场面。
只是当他看见这来人样貌之时,顿时张嘴无言,不知道说些什么。凉玉从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凉州一带,见过最美的人不过他的发小秋霖尔,见到这人他才知道,什么叫做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只见一人,身如玉树,青丝如瀑,衣着白底红纹清袍,外披金丝白纱含羽。面若桃容,艳而不妖,睫如羽扇轻起,眨眼间如进浩瀚穹宇。眼入寒星,空明清冽。只那眼尾轻翘为这清冽凭添一分媚色,明光晓映,盛气凌人。
人只道梨花满地门前散,却不想桃花入水泛心湖。
不胜一语,却知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