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强颜欢笑地说:“白雨,咱们聊聊天吧。”
“好,你想聊什么?”
“你为什么会放弃工作,去自驾旅行呢?”
“我想找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白雨轻声地说:“我六岁那年,爸妈离婚了,他们都没有要我,而是把我扔给了爷爷。我很小的时候就想,我的出生大概是没有意义的。但我总不能去死吧?既然要活下去,就应该是有个什么意义的,我一直在找这个答案。”
这些话如果在平时,白雨是打死也不会跟人说起的。太酸,太矫情,简直像个文艺女青年。但是今天不知为什么,也许是预感到自己离死神已经很近,再不说可能以后就没有机会再说了。
“然后你就去旅行了吗?”
“还没有。因为我曾经一度以为我找到了答案,可惜的是后来又被我弄丢了。”
陈晓沉默了好一阵,问:“你说的这个曾经找到的答案,是一个女孩子吗?”
白雨笑了笑,“你居然猜到了,不过后来她跟别人跑了。”他不愿意谈起余虹,他现在已经无法确定自己对余虹是否还是爱,但是她留给他的伤痛确实还在。
“然后呢?”
“我工作了两年,觉得实在没有意思。那时爷爷去世了,我也就没什么牵挂了。就买了辆二手车,开始环游。”
“为什么你觉得旅行能让你找到答案?”陈晓问。
“我并不确定。我只是想多去些地方,多见些人,多想些事。我总不能原地不动,让答案来找我吧?”
“如果你一直都找不到呢?”
“那也没什么关系,最坏不过如此。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陈晓没有再接他的话,闷头艰难地往前迈进。她的力气几乎已经被耗尽,但一种完全意想不到的力量在支撑她,一步一步机械地往前走。
白雨的个子很高,脚几乎拖到地上。陈晓把他往上颠了颠,牙齿咬得流出血来,她已经尝到嘴里的血腥味。
“陈晓,把我放下来,我好困。”白雨虚弱地说,他神志渐渐不清,强睁着眼用最后的力气推陈晓的肩膀,挣扎着想爬下来。
“白雨,你跟我说话,求求你,说什么都好,千万别睡。”陈晓哭着说,眼泪跟汗水纠缠到一起。前面的路还有很长,都没有看到竹林的影子。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但她明白绝对不能就此停下脚步。
“我刚刚在水潭边晒太阳的时候,曾经有那么一瞬觉得,如果能一直留在这里也挺好。没想到今天真的要撂在这儿了。”白雨使劲咬自己的嘴唇,想借这痛感刺激自己清醒一些。
“陈晓,把我放下吧。天快黑了,山里太危险了,说不定还会有蛇,你赶紧回去吧。”
“你闭嘴,我不会把你一个人扔下的。”陈晓狠狠地说。
白雨的理智离他越来越远,父母的抛弃,余虹对他的伤害,从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浮现出来。他迷迷糊糊地呓语:“陈晓,你别担心我,死并不可怕。我已经经历过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了,就是当你爱上一个人,想为她付出所有的时候,她觉得你的付出,没有意义。”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搂着陈晓脖颈的手无力地松开。
天已经黑下来,远处的山影影绰绰,仿佛地狱之门。白雨已经有很久没有说话,陈晓也没有力气再问他。只要他的身体还是热的,她就绝不会停下脚步。背上很重,压得她抬不起脚。厚厚的登山靴已磨破洞,每走一步都痛得钻心。
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久,她忽然看到前面有隐隐约约的火光闪烁,还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陈晓费力地摁亮手机屏幕,拼命地冲着前方挥舞。直到宋荣珍的脸出现在她眼前,她才两眼一黑昏倒在地。
等到陈晓再次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浑身酸痛得难受,一点力气也没有。她用了好一会儿才把思绪集中起来。她想起了竹林,桃花,深潭,蛇,还有……
“白雨!”她惊叫起来,他怎么样了?珍姐找到了他们,那一定也看到了白雨。可是,那时的白雨早就已经没了反应。她想起了白雨说的话,还有他松开的手臂。
陈晓眼泪扑簌簌夺眶而出,都是我不好,我为什么要去看瀑布,要不然也不会遇见蛇。白雨是为了救我才被蛇咬的。要不是因为我,他不会有事。陈晓用被子蒙住脸,嚎啕大哭。
“嘿,差不多行了。”耳边传来她熟悉极了的讥诮语气。
“你再这样哭下去,就是骆驼也得脱水了。”
陈晓一把扯下被子,看到白雨正躺在旁边的病床上,一脸嘲弄地看着她。
陈晓惊喜交加,想都没想就跳下床,扑到白雨的身边,又笑又跳。
“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上帝保佑,阿弥陀佛。”
白雨哎呦呦地痛呼:“拜托你别压我的腿,本来没事,现在也有事了。”
陈晓赶紧直起身,这才看到白雨的大腿上裹了厚厚的纱布。
“医生给你看过了?严不严重?能复原吧?”
白雨轻松地说:“还好,就是伤口有点溃烂。一到医院,医生就给做了手术,把毒清干净了。知道关公刮骨疗毒不?一个意思。你别担心啊,要不了两天我又是好汉一条。”
陈晓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咱们到医院几天了?”
“三天!”白雨夸张地说:“你可真行,足足睡了三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受伤的那个呢。”
陈晓这才觉得自己刚才觉得浑身酸痛,可能是睡得太久睡麻了。
“这三天就没人帮我翻翻身吗?”她使劲抻了个懒腰,不行,还是酸。
白雨伸手使劲拧住她的脸蛋,“还帮你翻身?你怎么不要人帮你吃饭啊?”
说到吃饭,陈晓忽然觉着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她费力地爬回自己的病床,一头扎到枕头上装死。
“哎,你饿了吧?一会儿珍姐就送饭来,你再忍一忍。”
陈晓侧过脸瞅他:“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心疼人的嘛。”
“我是担心你死了,这屋里就我一个,连个作证的人都没有,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我可不想从病人直接变成犯人。”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陈晓啐道。
正说着话,宋荣珍走进病房。看见陈晓已经苏醒,她喜出望外。
“晓晓你醒啦?感觉怎么样?你可吓死我了。”
陈晓嘻嘻笑着:“珍姐我没事,就是累着了,睡足了就没问题。”
“哎呦呦,你可不知道,我们找到你俩的时候,两个人都倒在地上。孩子他爹一看就知道白雨是被蛇咬了,幸好他随身带着蛇药,赶紧给他伤口处理了一下。然后就送你俩到了县医院。”
陈晓问:“你们在哪里发现我们的?”
“就在竹林外边。我们回家没看见人,就顺着竹林找。看到林子里放着那一背篓春笋,估计你俩是跑林子外边玩去了。我们就顺着竹林往外找,没走多远就看见你的手机亮光了。”
宋荣珍拍着胸口惊魂未定,“幸亏你们已经走到林子边儿了,那时候天都黑了,啥也看不清。你们要真的离得远,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找到你们。没准白雨就被耽误了。”
她接着埋怨自己:“都怪我不好,忘了嘱咐你们山里可能有蛇。竹林里我们都撒过药了的,没想到你们跑到桃花潭那边去了。真要出了事我可怎么担待得起啊?”
陈晓赶紧安慰她:“没事,珍姐。这不都好好的吗?我是吉人自有天相。”
“那我呢?”白雨终于找到个机会插嘴。
“你是祸害遗千年。”陈晓笑嘻嘻地看他。
宋荣珍打开带来的饭菜,分给陈晓和白雨:“都饿坏了吧?快吃吧。”
陈晓一看,碗里盛的是油焖春笋,不由得跟白雨相视一笑。
陈晓很快就恢复原状,但白雨做了手术,还需要在医院观察几天。于是陈晓搬回珍姐家住,但每天都准时到医院报到,陪着白雨做复健。
她严格遵照医嘱,这个不让吃,那个不让动,没两天就把白雨憋得吱哇乱叫,强烈要求出院。于是陈晓给他办了出院手续,一起回到宋荣珍家休养。
虽然白雨的腿已经好很多,但保险起见,还需要再拄几天拐杖。
每天,白雨都跟着陈晓到竹林里转悠。陈晓专心地挖笋,白雨就拄着拐杖靠在一边指挥。陈晓每挖到一颗笋,就跑过来扔到白雨背着的竹篓里,惹得白雨大发牢骚,控诉她欺负弱势群体。
白雨对于中毒后的事情没有什么印象了,那时他昏昏沉沉,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他问过陈晓好几次,每次陈晓要么微笑不语,要么信口开河,说他一路上哭得像个泪人,怕死怕得要命;还说他苦苦哀求自己一定要救他,只要能活着出去,就是给她做牛做马也乐意,白给她干活还倒贴工资。
每次都气得白雨冲她翻白眼。
其实陈晓很高兴白雨记不清当天的事情了。那天他确实坦露了很多心声,要不是他中毒了神志不清,谁能想到平时如此尖酸刻薄又毒舌的白雨,心底会有这么多秘密呢?以她对白雨的了解,如果他知道自己说过这些有损他光辉形象的话,两人以后的相处会挺尴尬,还不如全都忘记了好。
很快,春笋的季节结束了,康复得差不多的白雨带着陈晓告别了珍姐,启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