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昌十九年二月十二,一辆由八骏驮拉,文虎伏轼、龙首衔轭的宝盖香幡大辂车缓缓驶出京师,大车的五支横辂上附金镶玉,外形堪称雍容华贵,是皇帝御用“豪华座驾”,车上的几个乘客分别是嗣皇姬念禹、晋王姬念禹,随堂太监冯守贵、尚文诏与薛童。
尚文诏的部下们各执鞍辔分散在大辂车四周,大辂的后面又跟着两部小车,小车内坐着的是被软禁在景阳宫许久的唐小姐,山茶、山枣两个婢子、芦草坊的街坊王得地与黄全财全家老小。
考虑到王得地和黄全财两家友邻,曾屡次三番对尚文诏施以援手,算是实打实的犯了“窝藏、包庇、通敌”等罪,日后指不定要因此受到牵累,尤其是牙子黄全财,现今已充入羽林卫做了尚文诏的部下,若留黄全财一家在京中,老黄家妻孥多半凶多吉少,于是,王得地、黄全财两家人便在天策兵的“威逼”下,被迫迁离世代居住的芦草坊,直到出城时,以为尚文诏被枭首处刑的两家人,见到尚文诏毫发无损,才知道这是尚文诏的安排。
羽林提督唐铮、佥事古韶钧、替晋王背了黑锅降级的将军李安国,三人从天策军中精挑细选,抽调出具装精骑八千、带甲步卒一万五千,浩浩荡荡地押在队尾,这些精锐兵卒们负责随行保护晋王殿下周全,必要时扑杀逆贼尚氏等...
为防备各省卫军趁京师空虚时作乱,这次侍郎刑渊并没有跟着晋王一同出城,他负责留在城中维持地面、沟通朝官、主持军政大局。
值得一提的是,郁牧川、刘栋那一哨人马亦被唐铮挑中,正杂于开往大沽口的队列之中,尚文诏对此并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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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昌十九年二月十四,大队抵达大沽,尚文诏命毛兴领人先行登船,确认过唐铮等人如约牵了一艘可供四十人乘坐的苍山船与四艘轻型网梭舸后,一行人即次第登上大战船,冯守贵首先搀着姬念禹入了舱,毛兴与丁永福带人押解着晋王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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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文诏站在舰艏,望浪涛拍岸,刚想赋诗一首,薛童近前道:
“大人,卑职去镇里采购些干粮、淡水吧,这些水手恐怕不牢靠,若是给咱们玩阴的......”
尚文诏道:“纯保,放宽心,本官晓得水手们都是天策水师的,说不定中间还藏几十号公子派来的番子呢。咱们吃什么、喝什么,每只碗取出一筷子,先叫晋王殿下尝一尝不就行了?晋王在咱们手里,咱随时能给他丢进水里喂鱼,谁敢放肆。”
薛童应一声喏,尚文诏安排道:
“纯保,先叫他们将几部小舸放下,试试看吃水如何,别叫人家偷偷摸摸给咱们做了手脚、打几个洞上去,虽说本官明说了这些小舸是给殿下乘的,可咱也马虎不得,万一人家有所预备,看出来咱们......”
“贤弟!又嘀咕什么阴谋诡计呢!”
尚文诏应声扭头,瞧见唐姀刚领着山枣、山茶两个婢子登上了船,他哈哈一笑,拱手道:
“小姐,这一路风光如何?”
薛童给唐小姐见个礼,懂事的低头往舰尾而去......
尚文诏记着唐姀说过,她从未出过京师,出生一十七载,便在闺阁中拘了一十七载,与尚文诏相识的那次,她扮男装去芦草坊吃流水宴,还是第一次偷偷溜出唐家大宅,唐姀早就迫不及待想要去看一看外边的世界是什么光景了。
唐姀苦着脸道:“风光嘛,好极了,可官道太难走了,一点也不平,不如城里呢,车上又颠又簸,硌得腿......”
话说到一半,有人插话教训道:“姀儿!一点规矩也没有!”
来人正是大兄唐铮,后边还跟着古韶钧、李安国等一大帮子人。
唐铮道:“姀儿,过来见过李世叔、古公子。”
唐姀沉着脸朝二位官人福一福,风流倜傥的古韶钧也笑脸迎上,可不等开口,唐姀便跑进舱内躲起来了。
唐铮大摇其头,代小妹向二位同僚告个罪,李安国瞪尚文诏一眼,对唐铮道:
“提督大人,李某素不喜鼠辈,请提督大人领某寻一干净的舱室。”
尚文诏拱拱手,脸上皮笑肉不笑,“见过李将军。”
古韶钧想与唐姀搭话不成,将火气撒到了尚文诏头上,他阴阳怪气地凑趣道:“李将军,说来也是,江河湖海里行船,端的哪里都有穴虫小鼠出没,实在叫人厌烦,晚生以为,鼠辈比风浪可恶多了。”
尚文诏接茬道:
“古公子,此言差矣,海面上的风浪才不管船上是王侯还是将相,时运不济,一船的大活人说入鱼腹做饵料,便就做了,一点没商量,小子以为还是风浪可恶些。”
唐铮示意古韶钧、李安国二人莫与尚贼动肝火,先进舱去看看被尚文诏的部下监押的晋王殿下为是,二人遂负气入了舱内。
目送一帮官老爷进了舱,山枣、山茶二女眼瞅着尚老爷终于得了闲,山枣、山茶趋上前来,山枣一边拿手绢抹着眼泪,一边呜咽道:“老爷!太好了,呜呜呜,奴婢两个以为老爷......”
山枣、山茶被唐铮赶出唐家宅邸后,便没了着落,二女除了认得些唐家的仆婢,在京师里就没个熟人。
唐七在京师时,曾安排过二女以后跟着尚文诏,二女也就应了唐七之命,一直在芦草坊老爷那间小院里待着。
尚文诏奉唐秀之命还京后,二女只见过自家老爷寥寥数面,山枣曾言,自家这位老爷,比唐大公子还神秘,成天见不着人影,这还不止,最关键是尚老爷对他二人不论何时都不冷不热的,每日只要求他二人喊他起床、做些好吃的,此外从未提过别的什么“特殊”要求,远不似那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懂得疼人......
二女对尚文诏在京师的种种行动与布置毫不知情,元月时,二女本来打算好生准备准备,陪老爷过个红火热闹的年节,谁知山枣、山茶却听说自家老爷被官府逮拿住了,还要被送去菜市口砍头,两个弱质婢女顿时心底寒彻,对未来的日子又失去了希望。
山枣和山茶的身契捏在唐家人手里,一日没有赎身,永远是唐家的仆婢。唐氏这一大家子,大老爷、唐七、小姐三人皆不知去向,唐夫人生下小姐唐姀后便咽了气,想求助于夫人端的没法求,大公子唐铮做了大官,遣散家奴时只分了些许银两,并未给二女一个正式赎身的机会。二女不知,实际那个时候,唐铮手中也没有家中仆婢的身契。
二女不论有没有资格或能力赎身,早都把尚老爷当作是最后的依靠和希望,可谁知,初八时尚老爷却被斩首了......
获悉尚文诏要被斩首后,山枣、山茶花了些银两购置了棺木,又一同去菜市口刑场外,也确实认领回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首。之后,二女给那尸首做过法、下了葬,在给尚老爷守灵时,二女已做好了打算要终老在芦草坊这小院里,谁知,突然又来了一帮天策兵,逼迫着他二人往安津去......
“老爷,王家大哥说老爷有福缘,命大,奴婢那时还不信呢......”山枣破涕为笑道。
山茶红着眼眶冲尚文诏福上一福,随后劝慰山茶道:“老爷没事就好,姐姐,别哭了。”
山茶问:“老爷,不回坊里一趟么?”
山枣插话道:“老爷,奴婢两个,听说老爷......以后,还为老爷立了冢,既然老爷一点儿事都没有,奴婢怎么也得回去请人拆了那冢,实在太不吉利了。”
尚文诏摇摇头,笑道:“唉,别,千万别扰了泉下之灵,请人重新雕写过名字就是了,唉,我不知那位兄台姓甚名谁,但替某受下大刑,这恩情有如再造......你们快些进舱吧,进去陪小姐说说话,至于咱们何时才能再回去那小院,我说不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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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昌十九年二月十五清早,岸边的纤夫们、船上的水手们忙碌吆喝着,载着姬念禹、姬念甫、尚文诏一行的大船解了缆、拔了锚,先行扬起风帆离了岸,这艘战船一起航,岸边六十余艘各式战船组成的船队亦随之起航,船队乘着凜冬过后最后一股苟延残喘的西北风远去,不多时便消失在了海天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