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
一支支飞矢从弦上疾射而出,闪烁着寒光的簇头密集如雨,楔入文华、主敬两殿的门板廊柱之中,将毛兴和他伤痕累累的部下们牢牢压制在了室内。
文华门内,文华殿与位于其后的主敬殿由一条窄廊连接成一体,两殿一前一后呈“工”字形状,前后各有可供出入的门脸,中段的窄廊左右也各有一个出入口,这小小的殿阁四通八达,没有个百八十人是极难防守周全的。
与毛兴同来的四十余人半数出自燕山所千户陈永长麾下,另一半则属于毛兴本人的先锋旗,这些人跟着毛兴拼杀闯殿时,有二十余员折在了殿外,此时活着撤进殿内的不足半数,算上尚文诏、嗣皇姬念禹、太监冯守贵三人,殿内此时还有力气活蹦乱跳的总共也就只有十八人了。
“他们怎,怎么又,又不往里冲了?大人?”毛兴疑惑的道,他情绪一旦平复下来,口吃的毛病就又犯了。
尚文诏道,“诸位弟兄,举起牌来伏低躲好,不要露头!不可轻举妄动!他们不进来最好!”
一个力士道:“陛下,尚大人,毛大人,咱们就这么困着,全无活命的机会,不如出去跟他们拼了!”
前来救驾的羽林力士们都已从嗣皇口中得知了裕昌皇帝的死讯。
“就是!这么耗着,十死无生!”一个肩膀挂彩的力士附和道。
毛兴望着尚文诏,忧心忡忡的道:“尚大人,兄,兄弟们说得在理,有陛下在,他们也得顾,顾忌顾忌陛下吧...”
姬念禹带着哭腔,问尚文诏道:“卿家,卿家,他们真敢对朕无礼?若真伤了朕,念甫必饶不了他们...不如卿家代朕传话给他们,告诉他们,朕不和念甫争了,朕现在就下诏禅位...”
尚文诏神色一凛道:“陛下,他们既然做到了这个份上,便是打定了主意不想叫咱们活着走出去的!陛下,人活一世,争的就是一口气!不要怕!”
“卿家,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才好啊!”姬念禹急道。
尚文诏拍拍毛兴肩膀,朝埋头掩身躲避箭雨的诸人一一望去,他对众人道:
“陛下,诸位弟兄,尚某并不是不敢与他们拼命,也绝不是自己胆怯还要拉住诸位一起等死,你们一路过来抓到的舌头,都说大行皇帝人在慈宁宫,现在又在这儿碰上了本不应该出现的伏兵,尚某说句难听的,大伙莫要怪罪,这便是陈千户棋差一着,叫那唐铮小儿蒙蔽了,恐怕慈宁宫陈千户那边,是凶多吉少了!”
此言一出,本就陷入谷底的众人更加绝望,有人掩面大哭起来,有人怒极反笑,有人不停的咒骂着晋王,还有人在不住地叹息无奈。
尚文诏继续道:“陈千户也许败了,可尚某还有一着将军可以博一博!诸位兄弟,若信得过尚某,便他娘的躲好!老老实实待在这!”
殿外,除开唐铮麾下的近百羽林力士,三哨近四百余员天策战兵已驰援到场,将文华门内围了个水泄不通。
唐铮不快的道:“停!谁命你们开弓射箭的,都给本督停!”
羽林佥事古韶钧道:“提督大人,是卑职下的令。”
古韶钧字雅乐,宁国宣城人,年届而立,现居京内,乃一纨绔世家子,羽林佥事这官职便是古韶钧从他过世不久的老爹那里袭来的。晋王带兵入京时,古韶钧的丁忧期恰好结束,他从老家宣城返回京师时,正值唐铮急于清洗唐秀旧部、重新搭建羽林卫班底的用人之际,从那时起,古韶钧便死心塌地跟了唐铮,日日鞍前马后的为新主子卖命献殷勤。
古韶钧其人,性情乖张,作风狠辣,行事不计后果、不留余地,早年间他仗着家世显赫,在燕都里横行无忌,常以欺辱贫寒百姓为乐,尤其喜好凌虐良家女子。此人资质平庸,无甚真才实学,但交游甚广,狐朋狗友众多,不仅擅于疏财钻营,上官但有差遣,干起活来也是毫不含糊的。腊月时,古韶钧奉唐铮之命,以极端残忍的手段,暗中拔除掉不少坊间对晋王持非议者,清理了一大批不愿降服晋王的京营卫军将校俘虏,直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古韶钧见唐铮面色不豫,以为唐铮是因为一时拿不下躲进文华殿中那十几号反贼而不快,他谀言卖弄道:
“提督大人,贼众死的死、伤的伤,宛如丧家之犬,卑职以为,不如以矢攻之,给反贼们来个万箭穿心、死无全尸,那才叫痛快!”
古韶钧降低音量:“也省得动用晋王殿下的战兵,叫他们横插一杠,抢了大人的头功,大人,咱们羽林卫扑杀反贼的功绩,可不能随随便便叫这帮丘八给争去了...”
唐铮破口开骂道:“混账东西,好大的胆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太子治经视事之所,是你想糟蹋就能糟蹋的?他们才几个人!为何不冲进去!且不说损毁了殿阁屋瓦,要是内中文书、墨宝,尤其太子身上的御用玺印,若都叫你毁了,殿下怪罪下来,本督可不保你。”
古韶钧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汗颜道:“大人教训的是,大人教训的是,是卑职草率了,卑职以为既然要把弑君大罪栽在这伙人头上,也就不必在乎...”
唐铮怒道:“噤声!”
唐铮一脸厌恶地白了古韶钧一眼,直把自我感觉良好的古韶钧吓得不敢再胡言乱语半句。
唐铮把头一转,没再理会这个自作主张的古韶钧,他命左右召来场内天策军战兵各哨的长官,吩咐他们只需候在殿外不必入内,牢牢把住几个入口,不得放任何人离开即可,随后他又吩咐麾下的羽林旗校们,命他们待会儿强攻入室内后,要优先处理掉太子与第一个持刀入殿的家伙,且不得留下任何活口。
一切安排完毕,正待唐铮要点起部众一鼓冲杀入文华殿,才充入羽林个把月的孙应科与本该在鸿胪寺陪同晋王的侍郎刑渊,在一群杀气腾腾的甲士护送下飞马赶至。
前脚刚到,刑渊便急迫地问道:“提督大人,尚文诏,羽林卫的尚总旗人在哪里?”
唐铮狐疑道:“在殿内,不知是死是活,在下正要进去一探究竟呢,刑先生,你来此处作甚?”
刑渊脸上青筋暴起,大失平日里的斯文模样,他急道:“某这便去问,提督千万不要动手!命人都后撤!远远撤开!”
唐铮也感觉到了不妙,他问道:“邢先生,这是怎么了?快与我说说!”
刑渊语速极快的道:“哎哟,这尚文诏不知何时勾结了倭人!在下与殿下不久前在鸿胪寺与各藩邦来使会面,哪料东洋来的倭人们趁着殿下没有防备,突然暴起行凶,殿下与护卫们打死了四个倭人,可,可他们有心算无心,随身藏了数枚一触即发的石炸砲(也作石炸炮,可引火燃发,也可拉弦触发,取自明·茅元仪《武备志·火器图书》),殿下现在便给倭人们挟持住了!”
“什么!?护卫们干什么吃的?为何没有捜检来人!”
“疏忽啊,一时疏忽啊!殿下也是临时兴意去鸿胪寺的,捜检是捜检过了,倭人卫士们的刀兵也都收缴了,可谁也没料到那倭官有胆行凶啊,更没料到那倭官有胆夹带这等凶器!哎哟,殿下这会儿叫他们捆起来了,快,提督,让某进去!”
唐铮怒发冲冠道:“待某进去活绑了尚贼!将其余人等碎尸万段!”
刑渊拉住唐铮道:“莫要冲动,提督大人,殿下要紧呐!”
——
毛兴道:“诶?尚大人,听到没?外边有,有人喊话呢。”
毛兴弓着腰摸到门边,露出脑袋稍一观望,扭头断断续续道:
“大人,官兵都退了,有,有个狗官喊话,问,问你还活着没。”
尚文诏闻言,重重一拍胸口,长吁口气,放声笑道:“哈哈,好!纯保、重桂干得好!告诉那狗官,老子命硬着呢。”
“诶,是。”毛兴扯开嗓子道:“外边狗,狗官听着,我们尚大人说,老子命硬,硬着呢!”
尚文诏道:“子盛,问问他们,药炮好不好吃。”
毛兴点点头,随即又喊话道:“狗官,我,我们尚大人问你,药炮好不好吃!”
“*&%¥”
“子盛,他们说了些啥?”尚文诏问道。
毛兴答道:“大人,那狗官说他要,要进来见你,狗官叫刑,刑渊。”
尚文诏竖起耳朵细听一阵,外边的声响果然越来越近,他听到有人道:“尚总旗,记不记得刑某?你我才见过的,尚大人莫要动手,刑某这就进来了。”
尚文诏对毛兴道:“告诉他老子自会出去,老实待在外边。”
尚文诏转身一招手,将室内众人招到跟前道:“来咱们点点,咱们一共一十八人,子盛,告诉唐铮,别耍花样,别想着绑了尚某,反去要挟老子部下,老子这条命贱得很,晋王殿下的性命贵重得很,一命抵一命也是赚得!还有,别以为不伤尚某一人的性命就行,我们一十八人少一根毫毛,晋王就别想活了!”
“诶”毛兴直接跑到了殿外,将尚文诏的原话对外头众人嘶吼了一通,尚文诏这通话出口,也叫室内众人顿时感动不已。
冯守贵对姬念禹激动道:“陛下,尚大人莫不是真的将着那贼藩的军了?”
姬念禹对眼前的变化有些不知所措,他道:“卿家,事有转圜了?”
尚文诏弯下腰道:“陛下受惊了,请陛下再忍一忍,罪臣负陛下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