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往年岁时的顺天府,大内殿阁丹墀中,自腊月底就有宫人燃放大花炮,从早到晚无休无止,一直放到上元节后才算完,皇帝一家子则与勋戚百官们日日治酒设宴、听戏冶游,立春前,百官更要聚在东直门外的春场上跑马迎春...相较以往,裕昌十九年的年节,民间照样红红火火、热闹非凡,大内禁宫却冷清的不像话,正月初八午门外的叛贼游街仪式,以及后续的菜市口枭首示众便是京中唯一的盛事了....
是日,晋王在刑渊等臣僚的撺掇下,穿上了其父裕昌皇帝的戎装——一身大红皮弁缟服,亲临午门观摩仪式。门前广场上甲士森列,刀枪剑戟旌旗如林,虎蹲火门神机如云,除却京师内外城门的少量守御部队,京城内天策各营半数以上已齐聚于门前。
禁宫门楼上各色令旗随风飘飞,随着鼓号擂鸣声起,一辆辆押解“叛逆”的囚车出现在东长安街上,每车左右前后有一什的天策兵随行押送,自东向西次而来。
与献捷仪式不同,这一出晋王与唐铮临时兴意导演的游街仪式甚为别出心裁,囚车队伍的路线为:众天策士兵押送的囚车先沿长安街西行,于承天门处右转,行至午门,往晋王所在处露脸兜一圈之后,再出承天门回到长安街上,这些囚车最后将经过宣武门里街,一路押送到宣武门外,而车上的“叛贼”们则会在大街街口一一枭首问斩。
尚文诏人就在其中一部车上。
因承天门内不准百姓随意入内,所以门内具体发生过什么事,只要里边的人不张扬,或是没法张扬,那么外边的人绝无从获悉......
——
道旁围观的人潮中欢呼与叫骂声迭起,有人惊呼赞叹天策军军容威严,亦有人在破口怒骂囚车上的所谓“叛逆”,正是所谓耍猴不嫌人多,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尚文诏头戴枷锁立在车上,被热情的追捧者们用烂菜叶、臭鸡蛋等物照着面门十分亲切地问候了一番,害得他险些吐出了清早才吃进肚里的春饼和蛋汤...
人群中,毛兴费劲的道:
“陈,陈大人,那确,确系尚大人无,无疑。”
毛子盛口吃的毛病依旧没矫正过来。
陈永长老眼昏花,实在看不清前方的情形,他压低声音问道:“没有认错?”
毛兴推开身前一个嗷嗷怪叫、手舞足蹈的花子,挺起脖子好一顿观望,随后道:“大人,没错,是尚大人。”
陈永长又问道:“西江米巷里有没有异动?可见到公子了?”
陈永长口中所谓西江米巷里——羽林亲军衙门的地址与另一时空大明锦衣亲军衙门相仿,均设在西江米巷附近,而那公子指的自然是唐秀之子唐铮。
毛兴答道:“千户大人,卑职与兄弟们跟了一路,公子随晋王驾同去午门了,公子麾下的旗校都列在午门前护卫呢。”
陈永长、毛兴等人与尚文诏职责相同,同样是为掌印指挥唐秀在京师打前哨的羽林先锋旗队,两路人马唯一的区别便是陈永长手中掌握的资源与人手,比尚文诏那一路更充沛一筹。京师乱起后,唐秀本人虽隐遁远走不见踪影,但其麾下暗探四出,在京师内外暗中活动,到处煽风点火,干了不少暗杀投毒、劝降各省远来京师的勤王军将领、联络兵败出走的京营卫军之类的勾当,端是叫晋王,尤其叫提督顺天军情庶务的唐铮头痛不已。
陈永长扭转身子,一比划手指,朝隐藏在人群中旗校们打出信号,随后命令毛兴道:
“事不宜迟,你我各领一路,即刻分头进宫。”
毛兴望一眼囚车上越走越远的尚文诏,一时情急,他口舌突然便给起来,说话不再结结巴巴,毛兴忧心忡忡的道:
“陈大人,尚大人怎么办?难道要见死不救么?”
陈永长压住毛兴肩膀劝解道:
“子盛,依令行事吧,城外的策应撑不了多久,为今之计,只有弃卒保帅了...”
——
巳时过半,囚犯游街仪式也进行到了一半,门前押送众“叛贼”去菜市口的车队蓦的停住,某辆本应转出承天门的囚车,在众目睽睽之下脱离“队列”,车上一个满头满脸菜叶子的囚犯被兵士们提出车外,押到了别处,未几,另有一个衣裳干干净净,不停吼着“臣罪不至死!”的囚人,被兵士们锁拿进了那部囚车里。
这囚犯与之前那个满身臭鸡蛋味脏兮兮的囚犯个头差不多,面貌比之前那位更英俊一些,待军士们布置停当,不管“叛贼”如何哭丧嚎叫,囚车队又动了起来......
立在晋王侧后的刑渊心情仿佛不错,他往前一步汇报道:
“禀殿下,鸿胪寺卿王大人,安南都统使莫阮珑,朝鲜藩王李治使臣,汉城参尹朴太庸、水军节度尹士春等,倭国会津藩王芦名昇添使臣,遣燕使铃木昌一等,琉球中山王世子汪德厚,苏禄国(菲律宾)苏丹王嘟卜葛喇毕丁使臣八遮等,满剌加(马六甲)国王使臣拿督阿先等,请谒殿下。”
以上几国,都是大燕宗藩朝贡体系的成员,几国历任的统治者皆受了大燕皇帝的册封。
晋王头也不回道:“刑先生且代孤应付着,诶?那朝鲜王叫李什么?”
刑渊感觉事情有些不妙,他重复道:“名治。”
晋王满脸不悦道:“东夷好生大胆,竟敢犯讳,叫那汉城的参尹回去转告李氏,限他半年之内改个名字,改好再遣使者报予孤,否则撤了他的封号。”
刑渊战战兢兢道:“小臣遵命,殿下,还有一事,倭国的使节铃木恳请谒见,铃木曰欲献珍宝。”
“献何物?粗麻、铜塑、俵物么?比照往年赏赐,再翻两倍奉还。”
姬念甫着实有些不耐烦。
刑渊道:“殿下,铃木遣燕使,此来是为献岛的!”
姬念甫一怔,随后愤懑不已道:“呵呵,倭国诸侯定是又打起来了,献岛是假,乞请钱粮资助是真。这些海寇当真恬不知耻,彼辈跳梁,半年前还与孤麾下水师在辽海外接了一阵,此时又要来献岛了,真以为孤不再追究彼等犯我江浙闽广之事了吗?”
刑渊见晋王火气不小,于是就坡下驴道:“如此,小臣便代殿下去痛斥那倭人使者一番!”
话毕,刑渊告个罪转身就要起行。
“刑侍郎留步。”姬念甫收起不悦问道,“见一见吧,人在鸿胪寺?”
刑渊道:“正是。”
姬念甫道:“也好,此时孤也不便呆在禁中啊,他们来的时候也巧,文华殿那一边……请邢侍郎先行一步,好生接待诸位使者,孤稍候便去鸿胪寺。”
——
没了四处梭巡的天策兵,陈永长、毛兴两路人马顿感如鱼得水,不再束手束脚。
陈永长为主、毛兴为副,两路人马全员都改扮成了宦官与天策军士兵,至于为何要穿两种装扮,那是因为考虑到了一旦遭逢不测,遇到了小股巡逻队,他们起码还可以暂时蒙蔽天策乱军,以期反咬脱险,实在迫不得已之际,起码还能混入天策军中,保全一半的人手...
陈永长这一路往东穿过保大坊,从晋王作乱刚刚入城时遭受火灾破坏、尚未修缮完毕的火药局那一角残垣处成功潜越到大内。
另一路,毛兴带领着手下好手们利用提前准备的绳、钩、长杆,攀援翻越高墙,端是连后路都不留一条,直接潜到了万寿宫附近。
两路人马进入大内后,都没有遇到大股的卫兵与巡逻队,也都抓到了舌头,事情发展极其顺利,没花多少气力,陈永长与毛兴便都轻易地从被俘卫兵口中问出了裕昌皇帝与太子姬念禹二人所在——一个在慈宁宫,一个在文华殿。
唯一没能搞清楚的,则是唐秀的掌上明珠唐姀小姐是否身处宫中。
探明了皇帝、太子所在后,陈永长、毛兴两部当机立断,每路又各分一半人手,一半径往慈宁宫救驾,另一半径往文华殿营救太子脱离虎口。
陈永长的救驾大计行将得逞之际,他默默叹谓,晋王毕竟是年纪轻,专断而少谋,百密总有一疏...殊不知,坐于蛛网中心的唐铮早已感知到了猎物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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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文诏从囚车下来后,被天策兵士们拐带到了某个宫人的住处,兵士们不知从哪里变出一身羽林卫旗校标准装束——锦缎子补蟒曳撒备为新衣,随后又召来四名宫女,将尚文诏推进早已盛好热汤的浴桶里洗漱擦身。
尚文诏一坐进浴桶,还来不及脸红心跳、心猿意马一番,四名宫女便左右开弓,八手齐发,熟练地浇水、擦身、上胰子、再擦身、再浇水......连串动作一气呵成,有如另一时空里的自助洗车一般,没花多久工夫,就将尚文诏揉搓得干干净净、容光焕发。
出浴换罢衣物,兵士们将尚文诏拐带到宝马香车之中,不等他打个盹,车驾便已抵达了文华殿外。
尚文诏一下马车,唐铮即与左右扈从笑眯眯迎上前,递给他一支鞘上布满金纹的柳叶刀。
唐铮后让半步,偏过身子彬彬有礼道:“尚总旗,请。”
接过长刀稍一掂量,尚文诏一拱手,抬脚便沿级上阶,径向殿阁而去。
他十分清楚,从进入大内的那一刻起,他已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
此时不管尚文诏从不从命,他与殿内那人的命运,都已成定局。若他不依着唐铮,不遵从晋王之命,不老老实实进殿除掉那位“祸害”,唐铮定会将他就地格杀,再将他的尸首扔进殿中,与殿中那人作陪...
老老实实依命行事,起码还可以拖上一拖,以待事情朝对他有利的态势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