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泽出言不善,很没把尚文诏这年轻主官与半路出家的黄全财放在眼里,座上的诸人听闻吴泽之言,相率讶异,四面相觑,惟尚文诏一人安之若素,神情泰然,丝毫不为之所动。
吴泽心道:“年纪轻轻,才入卫多久,便要独揽事权,在老子们头上拉尿,若老子不听调度,不配合与你,竖子奈之若何?”
尚文诏环视一遭屋中,只见杨士奇正把玩着手中杯盏,作充耳不闻状;王得地已远远退至门边,明显不愿掺和;而那薛童薛纯保,则肃然端坐,额上青筋暴起,瞳光饱含怒意,注目吴泽的模样,直如势将扑杀猎物的大虫一般。
吴泽不惧那炽烈目光,与薛童针锋相对,再讽一句道:“瞧瞧,吴某失言了,不意黄赞画竟有如此能耐,这才几日的功夫,便与咱们老薛肝胆相照,同穿一条裤子咯,此钻营技艺甚善,还望黄赞画赐教一二才是呢!”
薛童忍无可忍,忿然道:“吴泽,你这混账东西,休得无礼,先锋官大人还未讲半句话,谁给你的胆子在这放屁?黄赞画如何,轮不着指指点点。”
吴泽道:“某家安敢对先锋官大人无礼?你老薛多承先锋官大人偏袒,才是胆大无礼呢!某家不过是钦慕这位黄赞画的高才罢了。”吴泽讲完,不再理会薛童,侧身拱手,对尚文诏阴阳怪气道:
“先锋官大人,卑职疑惑,为何独独薛纯保与杨胖子可行走在外?卑职与弟兄们却得整日困坐室内,限这限那,连活动活动筋骨都不成?还有这姓黄的外人,大人托这等外人包揽要务,反抑住亲军弟兄不用,难道先锋官大人信不过亲军的弟兄们?”
吴泽话锋直指,火药味极浓,当着王得地等众人面,丝毫不给尚文诏这主官留半分面子。
杨士奇躲在一旁,听着吴泽把他也扯上了,干脆将杯盏高高捧起,以袖掩面,扭到一旁,慢条斯理品起了茶水,不时摇头晃脑,吹气弄舌,对场中情形视若无睹、不加掺和,也乐得一观尚文诏如何应对吴泽这难制的下属,正可测一测尚文诏器量几何。
尚文诏眯着眼睛,保持微笑,目光扫过吴泽的五官与四肢,不断捕捉、分析着吴泽的肢体语言,心中暗道:“这老吴随我进来京师,除了似与宦官有旧外,未曾有掣肘举动,也无不稳迹象...”待吴泽说完,尚文诏正要开腔回应他几句,薛童突然扶椅起身,一甩衣袍,抢先道:“先锋官大人,吴泽这厮,忒是放肆,卑职这便替大人撵这厮出去,不惹大人心烦。”
吴泽偏过脑袋嗔怪道:“薛纯保,你这是要在大人面前动手?”说罢,吴泽踢开座椅,与薛童相视而立,场中形势倏然变化,顿时严峻不已,眼看吴、薛二人就要打将起来。
“喀,喀喀。”尚文诏轻咳数声,秉茶器拍一记身侧的桌案,险些将瓷具打碎。
这一声既不清脆又不沉闷的击打声响,直接打断了薛、吴两名老资格旗校的对峙,两人朝上首一望,见尚文诏两手伸出,分指着二人的座椅,请他二人归于坐上。
吴、薛两人见状,也知情识趣,不好发作,于是就坡下驴,各退一步,坐定静候主官发话。
尚文诏不愠不恼,置吴泽与薛童二人不理,首先对黄全财道:“黄赞画,此事干系甚重,虽不急于一时,却也当尽速办妥,以防生变,眼下时局不靖,还须将这批匠人及早带离遵化,上回本官说得粗略,若因此叫你误会,其咎当归本官。”
吴泽对黄全财的非难与质疑,并不能影响尚文诏的意志与判断,黄全财经年从事牙行买卖,单论笼络纠集人力这一项业务,其专业程度是在场诸人无法比拟的。
尚文诏讲完回护之辞,又对黄全财郑重安排道:“老黄,此事还由你办,这回本官给你定个时限,正月初八前,须将这批人找齐,尽数带到京郊的预定地点,倘若中间有困难,尽管来找本官,事毕封赏记功,决计少不了你老黄的,不过如若这些人若逾期未至,耽误了本官大事,到时便唯你老黄是问,你看如何?”
黄全财原本被吴泽呛得神魂错乱,面无人色,险些涕液交加,尿了裤子,这时听到尚文诏寥寥几语,全然没有责备意思,反而是在给他撑腰,给他机会,黄全财顿时长叩不起,唯唯承诺道:“卑职办事不力,该当罚的,哪能赖大人,大人宽厚,请大人放心,这事卑职一定办理妥当,逾期不成,大人便,便杀老黄的脑袋。”
黄全财表完态,尚文诏轻轻点头,转对吴泽道:“吴旗官。”
吴泽一拱手:“大人。”
尚文诏取出唐秀亲赐的先锋官印,撇到桌上,淡淡道:“尚某以为,以足下在我亲军的资历,此印交予足下掌管,那是毫无不妥的,若足下有意主持我先锋旗诸务,自当取之,不必介怀,有能者代某职权,某绝无二话。”
吴泽偷瞄一眼先锋官印,心中意动,觉着尚文诏终究是要服软的,只微笑道:“卑职不敢,卑职何德何能,敢取代先锋官?”
尚文诏道:“不过,若本官私授此印于足下,先不论足下受之与否,本官便算是逾制失职了,故此,即便某可让出此印,绝无二话,那也是绝对不成的。足下能容我胡乱行事,我卫家法可容不得,想必在座的诸位也容不得,指挥使大人与天子,若是得知了尚某阵前畏缩,推卸职责,必要将尚某推到菜市口外,枭下首级示众呢!吴旗官,本官说得是也不是?”
“这,这,大人说的是...”吴泽结结巴巴回应道。
尚文诏又道:“如此,还望吴旗官谨记心间,尚某性和善,素不愿以官位压人,也不愿对同僚擅施惩戒,请吴旗官善加执行本官之令,不要叫本官难做。我羽林亲军,军律严明,方显天子亲军本色,有违军令者,便是目无法度,欺君罔上,其罪当诛,吴旗官,你说是也不是?”
吴泽未及预料,这尚先锋官,毫无妥协的意思,不仅不惧他日后掣肘使绊子,还当面严饬他吴泽应当谨遵军令,不然就要严惩,直叫吴泽一时顿口语塞,心蓄不满。
尚文诏不等吴泽回应,紧接着问杨士奇:“罕谷,我卫可有惩处出言侮辱同僚、顶撞上级的明律?”
杨士奇听闻尚文诏点名,一五一十道:“禀先锋官,我卫有别于营兵镇兵,严执家法而无军律规矩,这...同僚议事,难免口舌相争,这第一条,我卫家法中,只有惩戒勾连外敌,害同僚性命的...”
尚文诏点点头道:“嗯,今日正合适,本官早就计较,要列出明文条陈,取代模棱两可的家法,不以规矩,无以方圆,一会儿你们就留下,与我共同编写条陈。关于出言不敬,侮辱同僚这条,依我之见,小旗以下,罚代劳清洁茅房等务,暂时由上级监督,总旗往上,罚扣俸禄,其数目按官阶次第上涨,诸位看如何?”
杨士奇问道:“大人,我亲军旗校,怎能去干清洁茅房这等下贱活计?”
尚文诏简单答道:“不然如何长记性?”
“哈哈!大人这主意好!今日吴泽这厮,便犯了出言侮辱黄赞画之实,也对卑职出言不逊,这厮,该当去洗茅厕!”薛童破天荒的绽颜大笑道。
吴泽闻言,愈加不满,心觉尚文诏有意针对自己,恶狠狠道:“禀先锋官,薛纯保所陈,未免不公,另外,我羽林卫人马众多,世袭罔替百年,既有蒙荫得官,又有流员,便是先锋旗队,就不止一支两支,阖卫人马俱执家法,不见大众有隙,先锋官独用明文条陈,未免与旧例不符,更不利我家法执行。”
尚文诏见吴泽态度,分明有恃无恐,并不真正把他这个先锋官放在眼里,其人既然已在唐七旗下办差多年,又是唐秀安排到先锋队中的,必有后台,只不过这后台,却不是唐秀。
尚文诏心道:“这老吴与宦官有旧,不能排除是海老公派来监督我抢运金银财宝出城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