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八这日大雪骤停,尚文诏与唐七相伴返回芦草坊的同时,燕都以南通往安津的官道上尘泥飞溅、人吼马嘶。
唐铮身缚戎装,执辔奔驰一马当先,另有骠骑亲兵十数员紧紧跟随唐铮之后,约莫申时末,一行人赶到了安津地面大运河边一处平野。
放眼望去,平原上旌旗林立,数以千计擐甲执兵的将士挨山塞海,无数朱红色身影屯踞河边扎起营盘,军营内的中军大帐上方,天策军帅旗猎猎飘扬,营地外围更有数支驾驭铁骊、架枪持槊的骑军小队在四处梭巡。
唐铮策马驱至值守士兵跟前,翻身下马,给士兵递缴过去文牒一封,不多时,便有一名头戴红缨大毡帽的武官率众来迎。
那武官与唐铮认得彼此,两人互相见礼寒暄,便怡然说笑起来,唐铮的随邑人马由武官带来的甲士们引领至骑营驻地歇息吃喝,顺带给马儿也喂些饲料,而唐铮则随那为首的武官来到了中军大帐所在。
武官帐外止步,高声唱喝,将一句“人已带到”报与主帅,片刻后帐内踱出一位甲士请唐铮入见,唐铮即掀帘移步入内。
大帐中陈设端的不凡,一张由精铁打造、雕刻虎豹纹饰的帅案,与罩有黑褐相间大虫皮毛作装饰的帅椅,坐北面南置于帐中。
帅椅侧旁铺设有一张尺幅巨大、制作精美的九州舆图,一戎装青年此时正屹立图前,这青年正是晋王姬念甫。
“殿下。”
唐铮单膝跪地,双手拱拳,收颌俯首向晋王礼拜。
“玉锵快起。”
唐铮表字玉锵,晋王笑容亲切跨步迎来,掌托唐铮手肘,将唐铮搀扶起来。
唐铮站定,面上神情膺服,对晋王道:“下官特来禀报,正如殿下所料,大同事坏,刘以治败了。”
姬念甫手拈薄须,侧过身指指舆图道:“这不稀奇,败是早晚的事,他能撑到现在已是很不简单,玉锵快与孤细细说来,刘以治是如何败的?”
唐铮唱喏,跨步到舆图前指点道:“败报乃今日巳时由下官安置的哨骑加急送回,据哨骑报,入冬以来虏部有收势迹象,盖因入口前大同巡抚沈余琛已将仓廪积粟抢运至朔州,沈部兵马皆坐守朔州,与西边偏头关守军互相呼应,孛儿朵本部兵马久攻大同镇不下,便分左右两路缓缓退却,其左路退至阳和-白羊口一线,右路径大同左、右卫,出杀胡口,退至赤儿山往东二十里处。”
姬念甫望着舆图若有所思,沉吟道“凉军如此动作,便是乳臭小儿亦看得出,大同镇兵马出平虏、威远及大同左、右是万万不可的,首先收回阳和、天成、高山才是正途,想必刘以治便是败在舍近求远了吧...”
唐铮一顿,晋王凌厉神光扫视过来,示意他继续,唐铮便道:“先前凉虏破口进犯,沈余琛令刘以治死守大同,不得出城半步;本月初一,沈巡抚获悉凉虏退兵,沈余琛欲成复地之功,反倒又一力督促刘以治出战。沈余琛这厮愚蠢,猜测孛儿朵退意决绝,觉着虏酋也如同他一般熬不得漠南冬季苦寒,便以在牛心山交卸粮草为由,逼迫刘以治出兵大同左、右,以致大同府守备空虚。”
晋王接过唐铮话头,指点舆图上杀胡口位置推测道:“于是,刘部便一路顺风顺水收复失地,一直打到团山一线,再后来,便是钻进了凉军的口袋阵里,前有伏路军,后方又被人抄掉退路,落了个进退两难,孤所言对否?”
唐铮低头行礼道:“殿下雄才大略,下官佩服至极。正如殿下所料,刘督于杀虎口遭遇凉军伏兵,与凉虏右路军杀得难分难解,凉军多为骑军,大同镇多为步军,凉虏的攻势凌厉、行动迅捷,步军是极难摆脱的,刘督只好加强后军,全军结起大阵且战且退;初五,刘以治率部返回大同左卫时,得知了大同府沦陷的消息,刘督麾下各营士气丧尽,外加损失惨重且粮秣不济,再无法与凉军抗衡;初六晚间,刘以治所部即遭虏兵两面夹攻,左都督刘以治阵殁,大同镇三万精锐四成阵亡、四成被俘、两成不知下落生死不明。”
晋王思索片刻,说道:“如今大同沦于敌手,太原、宣化多个方向危如累卵,凉虏若借道灵丘、蔚州,过飞狐峪攻紫荆关,便可直接对畿辅腹地用兵,近日辽东、渔阳两镇附近的凉虏西王蠢蠢欲动,若那西王有意牵制本王之天策大军,则朝廷再无可用之兵。”
姬念甫啪的一拍帅案,询问唐铮道:“沈余琛这厮呢?还活着没有?”
唐铮答:“刘督被凉军两面夹攻时,沈巡抚点起部曲向南逃窜,弃应州、朔州于不顾,如今已经渡过桑干河,撤进雁门了。下官料想,沈巡抚必会竭尽方法逃避朝廷责罚,或要将丢城失地之责推给身死的刘以治,其羽书塘报想必已经在递往京师的途中了。”
晋王与刘以治分属不同系统,平日交情并不深厚,但毕竟刘以治乃上品武官、柱国大将,如今刘以治受到文官掣肘,落了个兵败身死的下场,晋王不免有些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之感,当下只沉声道:
“这便是本王欲图铲除竹林党之流的缘由,父皇陛下受制于这伙结党营私、祸乱朝纲之徒,乃至大权旁落、军政废弛,皇兄却执迷不悟,仍寄希望于这等蠹吏,若天下大事都由这群不知兵的主持,那便等同于将大好江山拱手相送给凉虏,这等蠢事,本王不答应。”
唐铮听闻晋王分析,亦深感眼下境况之危急,不过晋王言语里,仍没有丝毫向竹林党妥协的意思,唐铮心中如同沐浴春风般畅快,他是极赞同打击竹林党朝官的,不然也不会私下里与晋王合流,充当晋王在京师的耳目助臂。
唐铮没有把战场得失放在心上,只因为他真正关心的并不是凉虏如何。如今大同巡抚弃城逃命,拱卫京师的要害关隘如同筛子一般轻易被敌洞穿,不仅经略大同的巡抚沈余琛本人难逃干系,中枢里支持沈余琛的力量,诸如房相,以及当初为沈余琛走马上任卖力走动的各级竹林党官员,这下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关于今上与太子爷的话茬,唐铮不敢接,晋王可以尽情数落自家老爹和兄弟的不是,但身为臣子的唐铮却不能。唐铮默然伫立,算计着如何从眼下乱局中尽可能地为他自己和晋王渔利,借机打击政敌。
待晋王火气渐消,唐铮面色阴毒,低声暗示道:“殿下,先不必追究谁对谁错,如沈余琛那厮真的要将战事败坏之责推给刘以治,下官记着,这刘以治乃是家严与太子殿下共同举荐的...”
晋王殿下细细玩味咂摸着唐铮所言,他晓得唐铮素有野心,却不晓得唐铮竟然如此心急,乃至于可以做到大义灭亲、六亲不认的程度。
姬念甫缓缓道:“玉锵,上回本王的商队被令尊扣下...”
唐铮见晋王提起这档子事,赶忙出言解释撇清,抢道:“殿下赎罪,家严不晓得其间种种,若家严省得那行商人马是为殿下效力,必不敢刻意为难。”
晋王浅笑道:“玉锵误会本王了,本王是想说,上回玉锵擅作主张,欲借令妹换赎本王属下,玉锵的拳拳忠谨,本王自然省得,但一番动作不仅没能成事,却引得令尊草木皆兵,这可是不大妙。”
唐铮拜伏在地,连连自责,狠咬牙关,痛恨那个尚文诏坏了自己的好事。
唐铮抬头建议道:“殿下,家严对那尚文诏很是青睐,今日已是不按常理将其破格连擢数级,既然如此,不如借尚文诏...”
姬念甫摇摇头,大手一摆吩咐道:“此子乃一着闲子,便先不必围绕闲棋冷子耗费心力、大做文章,待日后时机成熟,本王自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