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二姐的家信很长,当初我用了十五个晚上才完成。促使我这么做的原因有很多,此外,我也想不到能比文字更详致表达一件事情的方式了。信内容,是围绕父亲一五年末到一六年初做心脏瓣膜手术,四月份二次手术,以及术后二老之间的矛盾、二姐与母亲之间的纠葛展开的。
母女打架,二姐怒说对方为什么不去死,之后母亲卧床三天不吃不喝。父亲来电说,自觉拖累了家人,说不上话,所以希望我能打电话回来,然后一边教我说些什么安慰妈。连好脾气的大姐当时来电也愤愤说:“五一回来,将爸妈带走一个!”
我心想,那态势断然是闹得不可开交了。
其实,不吵不闹我爸妈的感情非常好。我说话妈多少会听的,爸也是。三个姐不行。哄他们,我无往不利的制胜法宝就是给他们希望。
母亲武断,认死理又十足戾气,连我气将起来也曾跟大姐说:像妈这种人,生不如死!然而,她舐犊情深,待人披肝沥胆,更热情似火。妈哭说,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让我去改嫁,我能是你这么说的人吗?儿心想,是了。
事实情况是,那分明是个多事之秋!父亲住院要手术,又夹全国示范村规划的小区落成、新房要装修,而且当时偏偏又是年关。苏北是什么地方?农村老娘们都是什么人?妈在家坐阵,三姐夫一手操持,不能让邻里看热闹说,男人不在整个家一下就垮了呀。
虽说是父亲的安排,也是二老先前的商定,却耐不住恪守一处悬望。
而且,妈总觉得,我跟二姐尚未成家是她的一块心病。一时间,父亲手术的花销、新房有偿规划和装修的花销源源不断,尽管父亲卧床期间,妈也未间断地起早贪黑工作。二姐两年足不出户,大姐在父亲术后也留在了家中照看,奶奶前前后后跑,闲时有亲邻来相伴,总算一个人牵动全家老少的心。
奶奶还算年轻时混账得很,见风使舵,八面玲珑,妈则碎碎念、耿直,婆媳素不和。妈心烦,累了又要抱怨,大约还有一部分是处在更年期的缘故了。可是每个人都像瞎了一样,不由得都站到妇道的阵列中来。
说是这么说。妈开心,全家开心;妈不开心,鸡犬不宁。
问题是,她不开心的时候总那么多!
妈姗姗来至医院,二老着面,瞬间无声落泪。
我还能说什么?侍应人倒不难,病人情绪波动才消磨人。吃住守在医院一个月,我渴望在乡间一气狂奔,渴望嗅一嗅杨树叶子的青涩味。内心深处也希望有三姐的陪伴,也希望能听到大姐的声音,而我最想见的人,是处在当下二姐告诉我下一步该去怎么做。
二姐自学企业管理,在家呆了两年,平日一言不赞。她是个有主见的女孩,敏感,坚韧,漂亮,可有时对她那些行为我还是理解不了。闹出忤逆的丑剧,我很愤怒。不过若愿敞开心扉,我相信我不可能理解不了。
父亲打来电话说,多次相亲不得意,母亲神神叨叨,于是请半仙来家做法式。不过做法当天需要本人回避。穷家小孩,有理想你去闯,没理想到了年龄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作为无神论者,父亲好言相劝,二姐总算乖乖听了话。可是当晚,她便在两个小时车程外的徐州四院十七楼,父亲当时的病房外打得地铺。即便没闺蜜没朋友,也大可住宾馆,可那究竟是为什么?
二姐不声不响离开,不声不响回来,说起落脚的地方,二老生气归生气,内心还是止不住的疼惜。而我听后,也百感交集,双目一阵温热。她一个闺秀,为什么要这样?我一面思前想后,一面装作很了解。等五一假结束,回到苏州我便为她写了这封信!
我方方面面说了很多事,一上来倒平静。比如清早起床,打扫庭院时,大姐温和地呵斥我放下,说:“习惯了做家务,以后结婚怎么办?”
比方,也说起给钱让四岁的小外甥去买雪糕的事。跟着大姐在老家的这段时间,整个黑了一圈,一身叫人心疼的乡野气息。小家伙天生娇怯。来回折返五次,看着他坐在门前台阶上贪婪的舔着雪糕,我简直开心极了。以前嗷嗷待哺,还蒙着盖头和大姐轮换抱他去打预防针,现在突然长这么大,感觉生命真是神奇。
反正开篇说的尽是小事,后面大部分内容都是在叙述和回忆。
相反,我不大愿意太多的去聊她和母亲之间的别扭。因为,成熟不是靠年龄去定义的,所谓的成熟也受环境和传统观念的影响,信息时代由不得你选择谁的介入,偏偏附着爱恨情仇的年轻则是一个吸纳和体验的过程,而经历本身所需付出的高昂代价更不必说。可事情既然出来了,说自然还是要说的。
母亲目不识丁,她既非主外,可母亲才是给这个家真正遮风挡雨的人。连父亲术前也说,要男人就是由遮风挡雨的,可他这辈子处处是母亲在包庇他!母亲被父亲的亲兄弟打,是二姐提刀出的头,当年我还小。后来母亲被西院二叔打,虽然有警察处理,但拎斧寻仇未果,是我半夜挨家挨户敲门,请族里的叔伯大爷给主持的公道。这是我们经历的!
还有我们不在身边的时候呢!还有我们不记着的时候呢?
我跟二姐说,三姐退学早,孩子心,早早嫁了人,整天笑呵呵的,知足常乐;大姐很早就外出务工了,年末岁终才回来一趟,真正受到这个家深刻影响的人,真正了解这个家的人,是我们姊弟俩。父亲手术,一把掏出多年积蓄的是她,虽然没积蓄,我也借钱出了一份力。大姐三姐自不必说,只是特殊情况的是咱俩。
反过来说,为她婚事劳心费神的是母亲吧?在医院陪护期间,初恋女友找到家里,连三姐都没认出老同学,时隔多年,可是母亲辨声识相的吧?娘终归是娘,再不济,咱也就这一个。我说我并没责怪她的意思,虽说是打架,谅她也不曾耍狠,只是不了解,所以很生气。如果她哪天愿意推心置腹的聊一聊,我便少一份挂碍,对这个家也更感幸福。
后面,我也把自己不为家人所知的事写了下来。心想,如果她自觉个人很糟糕,那她至少不是最糟糕的。如果她感觉没人能理解,我藏亏欠直,从不够坦荡,那也应该比她有更深刻的感触才是。
高三下半年,虽从家里拿了学费,但不曾交于校方,虽说每个星期也拿生活费,但从未在学校里呆过。刚巧撞上10年江苏省教改,这事也就瞒天过海了。大学里我没上过课,最后一年故伎重演。我无知无识,没高中毕业证,没大专毕业证,步入社会之初,我便是这种情况。
我说我努力了,我问心无愧,可谁又在乎?
接着我也说起了到西北游荡的那段时间,也说起了已为人妇的初恋女友。我感叹,近十年的人生可谓一败涂地!所以真心的希望她能振作起来,把自己理顺。时至今日,我丢书籍,丢衣服,丢桌椅,只留下生活必需品和三年前她写给我的那封信,然后希望能在人生路上轻装远行。
我不聪明,有她的理解和关心,我会感觉不一样。心目中她一直是个坚强的人,纵使现在理解不了父母的感受,纵使光风霁月的社会遍布荆棘,纵使短暂的休憩和潜伏让她感觉前途渺茫,那她也应该对未来充满希望,也应该记着对我负责。我知道外人的记忆只停留在她冷若冰霜的表象上,一个月不吭不卑难道还不够十足的冷漠吗?可爸妈了解她,我更了解她。
最后我又说了一些点点滴滴的小事,比如当时给父亲手术的那个丧心病狂的孟医生,以及父亲出院后亲邻的关心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