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深冲进房间时,顾立民和季姜脸上已经恢复了镇定的神色。
季姜的太阳穴还在突突的疼,脑子里似乎有一只手不断地在搅弄着。刚才有一瞬间,她居然看见胡坦人张着惊恐的眼睛倒在她面前,胸前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顾深环顾四周,顾立民端坐着,见顾深进来,甚至还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而季姜正坐在顾立民对面,面前的小几上放着热气腾腾的茶,空气散发出浅浅的清香,二人神色自若,没有异色。
“爷爷?”顾深询问的眼神看向顾立民。
顾立民低头喝了口茶,表情十分惬意。
“阿深来了啊……”
顾深见一切似乎都很平静,老爷子又一副闲云野鹤的样子眯着眼喝茶,只好压下心中的疑虑,他看了看季姜,她微笑着朝他点点头,一切无事,顾深只好向顾立民道歉,再次退了出去。
他有从警多年的警觉,刚刚明明是听见声音的。
顾深刚一出门,顾立民松了口气,招来一直留在书房里的顾二,眼神示意他看着顾深。
管家点点头,无声无息的开门出去了。
门外的顾深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顾二却开门出来,恭敬的对他说:“深少爷别在这儿站着了,也不怕累着您。”
顾深想说无碍,还未开口,手机铃声响了。
接起来是顾安国浑厚的声音。
“阿深,你跑哪儿去了?这么多人也不过来招呼招呼。”
顾深叹了口气,目光看着面前紧闭房门,对着手机道:“马上过来。”
“顾叔,她出来了请通知我,我再过来。”
顾二笑眯眯的连连应是,一脸欣慰。
顾深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提腿下了楼。
室内,季姜从沙发底下捧出盒子,顾立民笑着吹了吹茶水的热气。
“抱歉,顾深这孩子就是太警惕了。”
“啊?”季姜将盒子重新摆在小几上,闻言诧异抬头看他。
顾立民叹息:“他父亲死后,顾深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那时他才十三岁啊,几天之后他跑过来告诉我,他决定要当警察。”
老人家好像对这件事情很怀念似的,眼神里都是柔和的光。
“我是既心疼又高兴,我们顾家人,一辈子都在为国家穿这身衣服,我心疼他,害怕他会走他父亲的老路。”
季姜心中微颤,她似乎有点明白了,于是她便问:“您说他父亲的老路,不止是指做警察这件事吧?”
头发花白的老者手中一顿,眸光里竟显出一丝犀利。
“为找秀秀花的这几十年里,我不知请过多少他们说的邪门歪道。”
顾立民又说:“可我不信,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不管她是生是死,我总是要找到她的消息。”
顾立民话锋一转:“如今我也总算得偿所愿了,不久之后,我便可以再和她见面了。”
季姜诧异,生调忍不住拔高了些许:“您?”
“季小姐不用奇怪,耳濡目染这些年,我也略懂得不少。”
顾立民又称呼她为季小姐了,而他谈到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并无悲伤,甚至还有一丝满足。
“我已行将就木,也终可以去找秀秀了,但——”
话头一转,顾立民收起笑意,看着对面的季姜。
“天地间的生死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一件寻常事,死后我反而了却一桩心愿,但只有顾深,我是怎么也放心不下。”
房间里一时静谧,顾管家走路无声无息似的,上前添茶,出门。
季姜右手搭在茶几上,食指漫不经心的敲打着玻璃。
“顾深这孩子执念太深,当年拦着他,虽是为他好,但也没让他见着他父亲最后一面。”
季姜挑眉:“所以您害怕,顾深会凭一己之力,去查他父亲死亡的真相?”
顾立民点头:“这么多年他不说,看起来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他心中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尤其是遇见您之后,季小姐。”
季姜笑了:“你此话何意?”
顾立民道:“我并没有怪季小姐的意思,顾深来一直在查他父亲的死亡真相,但季小姐或许是他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突破口。”
“您是说?”季姜眯眼,心中有了猜测。
“是的,阿深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即便我瞒着他,他要做的事,又有什么做不到呢?这么多年过去,他应该也察觉了一些端倪。”
是的,顾深确实找到了一些线索,他甚至知道了顾安邦的死状,而这些却成了压在他心头的巨石,季姜猜得出来,他一直在摸索,企图用一己之力将那块巨石搬开。
“我一直都看着顾深,也冒昧的查过您,这一点十分抱歉。”
顾立民不好意思的道歉,季姜一愣,这么说她和顾深在北疆第一次见面时,顾立民早就知道了?
“遇见你之后,顾深不知有了什么转变,他回来的时候,便立即来找我,要我告诉他,他的父亲是怎么死的。”
顾立民疲倦的合眼,嘴上却还缓缓说道:“我不敢答应,却也没有办法,只能给了他一张安邦死去的时候,口袋里装着的照片。”
是那张兰若城里石碑的照片!
“您不说,顾深自己去查了?”她问。
对面的老人点点头:“这么多年,他又是个聪明的。”
顾深回到京城时去找顾立民寻求答案,顾立民只是叹息一声,给了他一张照片,那是顾安邦的遗物。
顾深动用自己的渠道,终于拿到了一份似是而非的资料。
资料里只写着顾安邦生前的足迹,在他去过阿塔玛沙漠之后的两天,顾安邦死了。
警方说顾安邦是因为追击毒贩而受到对方残忍的虐杀,顾深看见那句“心脏不翼而飞时”,手中一抖,将文件撕出一个小口。
心中百般滋味撕扯。
那张照片被他放在文件里,他似乎刻意忽略似的,将它放在了底层书架上。
“顾深是个执着的人,既然他要查,我相信他会不惜一切代价。”
“可是这三道黄符,却是我最担心的。”
季姜听罢,接着问:“您知道黄符的来历?”
顾立民摇头:“我曾请过高人,他一见符纸,便脸色大变,连说大凶。”
“所有人都这么说,我甚至拜访过上元寺的主持,他只告诉我,符咒背后的力量凶险,劝我放下执念。”
上元寺,季姜知道,一千多年前,这座寺庙就已经存在了,就连季姜也不知道是何时建起的,千百年来一直香火鼎盛,但传每代主持不轻易见人。
千年的光阴过去,季姜虽然不确定上元寺是不是也和很多现在的庙宇一样,成了金碧辉煌的摆设。
但上元寺的主持竟能一眼看出这张符咒背后的玄机,可见也不是沽名钓誉之辈。
“我虽不知其中玄机,但我不想阿深走一条险路。”
季姜沉吟:“但可那是他父亲不是么?”
“是啊。”
顾立民苦笑,那是顾深的父亲,也是他的儿子。放下执念,谈何容易,苏禾秀离开他这么多年,他不也还执着着吗?
“如今我时日无多,以前我一直不想他深究这件事,但此时想起来,若他不能查明真相,百年之后,会不会也如我这一般?”
季姜明白,顾立民说的是如他一般的遗憾。
“季小姐……”顾立民缓缓的开口:“所以我舍下这张老脸,请求您帮帮他。”
季姜抬眼,顾立民的神色太过庄重,季姜心中纠结成一团。
那张符咒,她见过,那些对她笑脸相迎的胡坦人就是因为它而死去。
“年轻时觉得生死不重要,老来反而害怕自己的子孙受一点伤害。我不求您能帮助他多少,只求您在他危难之时,救他一命。”
顾立民叹息:“这样说确实是不情之请,我顾家本不应将您卷进危险之中,但若您答应,我将用顾家三分之二的财产作为报酬。”
顾家祖上富庶,数代之积,加上顾安国转业之后投身商业,姚淑芳和顾深的母亲也是一方商业强人,其中富贵,可想而知。
而季姜却想的是那些送自己蓝色婆婆花的胡坦孩子,还有那些娇俏的姑娘,曾拉着自己在莫湖边跳舞,那些粗狂又害羞的汉子,见到她红了脸,邀请她去小草原上骑马。
绿洲里开满了蓝色的婆婆花,那场屠杀之后,一片死寂,花儿再也没有开放。
许久许久,顾立民等了似乎半个世纪,季姜还是没有说话。正在他要叹息着放弃时,季姜开口了。
“我不要顾家的金钱。”季姜说。
顾立民眼中的光暗淡下去。
“但我答应您。”
千年前,她没有来得及挽回,但此刻,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为了顾深,还是为了那些她的朋友们,她想做点什么。
不是逃避,不是逼不得已,她从他们那里得到许多许多,但她未来得及回赠,他们却死在她面前。
兰若城中死前的哭喊声,小孩子的哭声,刀光剑影之间,呼喊着让她快逃的胡坦大婶,还有以血肉之躯护着她,自己却死去的周以谨。
她既然活下来,就该做点什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