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就这样过去,年玉鬓和玉镜都忙得够呛。
玉镜还只是个普通内侍,自然没资格出宫建府,伺候完皇上便要回下人住的地方。年玉鬓想他早晚来回也耽误事,便写了封信盖了自己的章子,叫玉镜回去时交给之前管教他的老太监,让他住在原先陈士阁住的地方,以后由自己亲自教管。
等晚上要出宫回府时,年玉鬓突然想起上午杜桓比对自己说得话。“但你晚上回去时一定要留心枯井,那井沿浅的很,一不留神就容易把人绊进去。不知道你那个小徒弟是不是个粗心大意的。”
难道他真会如此轻易将士阁的尸骨送与自己?可一想陈士阁死得冤枉也糊涂,若能拿回尸首好好安葬,也不枉自己与他师徒一场。便让玉镜在宫里伺候时留心留意,一人冒险悄悄溜去了当年差点害死自己的枯井。
那枯井在一处荒废了的宫殿里面,从外面看依旧是朱漆绿瓦,气派非凡。但刚一开门便能味道一股腐朽破败的味道,里面杂草丛生,蛇叔也在墙根门边筑了巢穴。
站在宫殿一旁远远望去,便能看到那露出地面的井口上放了两盏明亮的八瓣莲花灯笼,将四周的地面照得一清二楚。
“玄臣别怕,我们之间虽生出许多嫌隙,可我从未想过害你性命。今日来也是想还你一样重要的东西。”
杜桓比穿的已经不是上午见面时的那身宫装,墨绿色的直裰外面罩了一件深紫色的缎面斗篷。而他脚边放着的是一具被白布盖得严严实实的担架,那担架上放着的十有八九就是某个糊涂鬼生前用的皮囊。
他将灯笼放在井口也是为了让年玉鬓能看清周围,并且让他能明白自己真的无心害他。
“士阁去后,我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想把他的尸骨还你,以便你在宫外好好安葬。你我如今形同陌路,我自然知道原因为何。但各为其主,我们只有罪,没有错。”
二人各为其主,这一路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辜性命害了不少,论罪孽自然是罄竹难书。但若论起对错来,这本帐就变成坏的了。
“士阁的尸首,要我用什么来换?”
陌生人间,交易总比交情来得简单。钱货两讫的买卖,总好过拖拖拉拉的人情债。
“若有一日王家落败,请你对王皇后手下留情。”
“你是皇后的心腹,怎么能说出王家落败的糊涂话来,莫要在逗我了。”
“我说的也是假设。若真有那一日,我希望你能留王烟一人的性命。若你同意,你我可击掌起誓。”
“好。”
二人在枯井口击掌三下,同时说了承诺以及毁约后的毒咒。而后杜桓比低下身子掀开了盖在陈士阁尸首上的白布,那已经失去生命四五日的皮囊却只如熟睡一般安详,丝毫不见腐败。年玉鬓甚至想跪倒在他的身侧,握一握他的手,摇一摇他的肩,可人死不能复生。
天上浓云密布,月色尚且朦胧,星辰更难现身。若是没有那两盏灯笼,二人此刻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楚。
“你先回去,士阁的尸骨我会让下人从偏门送出去,玄臣回去安心伺候即可。”
年玉鬓听了转身准备离开,却又被杜桓比叫住。
“拿盏灯笼,当心夜路。”
说着杜桓比将井口处的两盏灯笼都提了起来,将其中一根长杆递给年玉鬓,自己也拿着一盏从相反的方向离开了。不一会就会有杜桓比之前安排好的内侍过来抬走这具被他细心保管着的遗骸,拿着太后身边嬷嬷的腰牌,从皇宫偏门送出去。
晚上皇上一般会移去飞霜殿里歇息,顺带着批一些次日要用的公文。年玉鬓出了枯井所在的宫殿就立即将灯笼熄了拿在手上,想着在路上随便找个值夜内侍处理了。正巧遇见一队干完活回去休息的宫女,他便称在路上捡了一个不亮的灯笼,让为首的宫女带回去。
等他到飞霜殿门口准备进去时,自己刚收的小徒弟玉镜正站在大殿门口,像是在等着自己。
“陛下收到突厥探子的密报,遣奴才在这等师傅,让师傅赶快进去。”
再等他进了飞霜殿里面,看到皇上拿着一卷羊皮制地书信。那脸上掩盖不住的笑意和打从心底里来的喜悦,是年玉鬓久未看到的了。不用多想,年玉鬓知道是倾微成功了。
“玄臣恭喜陛下。大岐国运昌隆,四境皆俯首称臣不过是时日问题。”
“我太久没收到这样的喜讯了,而且华安姑母还要将佛莲公主嫁回大岐,咱们算是扬眉吐气了。”
陛下一时兴起,旋即扔了手上的羊皮卷书信,一把抱住了年玉鬓。自打他登基以来,他也很久没有像这样,如手足兄弟一样得抱住玄臣了。虽然感到有些陌生,可二人都未有拒绝。
“此番碧苇功不可没,我也没派上什么用处。”
“你给我找了碧苇,还给我找了士阁。我这一路走来,若是没有玄臣你,说不定早就成了黄土枯骨了。你为了大岐尽心尽力,而我贵为天子,却护不住个奴才,真是抱歉了。”
年玉鬓哪里想到皇上会在此给自己道歉,赶忙推开皇上四肢伏地跪下,表现得诚惶诚恐。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但王氏掌控后宫多年,草菅人命的事情做得不少。年底卫氏入宫怕是触动了她们的利益,这会儿定是蠢蠢欲动了。”
皇上亲自拉起来伏在地上的年玉鬓,拍拍他宫装下摆处的褶皱。此时大殿里就他们二人,可皇上和年玉鬓说话时却一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像极了害怕被姑娘拒绝的少年。
“以后你我之间,无需君君臣臣、无需叩首下跪,你不要自称奴才,我也不以朕自称。玄臣啊,你多久没叫过我的字了?”
说到此处皇帝突然一把攥住年玉鬓腰上环着的玉带,这动作来得突然,二人似乎都没反应过来,寂静的大殿变得更加空空荡荡。
“自从君檀登基,我就没再叫过了。烛火烨烨,当心伤眼。”
此时对于皇帝来说,可能是他登基以来最顺心的时候。
突厥俯首、兄弟同心。
这些令人愉悦的事情盖过了这几天来的所有不快,皇帝如此、年玉鬓也是如此。
等到他出了大殿,抬首仰望泼墨似的夜空,浓云被长风驱散,此刻月明星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