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红的血一点一点离开自己的身体,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灵魂一点一点被抽离一般,轻松的同时又有些虚空。
连乔一脸古怪地别过头去。
“真是不可思议。几万分之一的概率居然也能碰上了,简直太过幸运。”护士忍不住叹息。“你男朋友运气真好。”
“他不是我男朋友。”连乔静静道。
“说不定很快就是了呢。缘分这种东西本来就奇妙,你们又流着相同的血,更是有缘。现在你的血流进他的身子,或许还能生出心意相通的感觉呢。”护士轻笑。“我抽了300CC,你这两日多注意休息,一定要补充营养。”
“600吧。这些太少。”连乔闭上眼,脸上多了些疲惫。“我能受得住。”
“胡闹。你这么小,本来是不能献血的。第一次又献这么多,是想糟蹋自己的身子吗?”
“他不能有事。”连乔笑。“拜托。”
最后,还是被抽了600CC的血。按着针眼走出来时,连乔总觉脚下像是踩了棉花,耳中也有古怪的响声。远远看见沈舟平了,连乔想笑,也不知最后到底有没有扯出点笑意来。
沈舟平走来,展开双臂将连乔紧紧收进了怀中。
“连乔,谢谢你。”
连乔晕得越发厉害了。
“他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了。输完血就没什么大碍了,睡一觉明天就能回去。”沈舟平低低道。“是你救了他。”
连乔笑,轻轻挣开沈舟平的环拥。
“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好不好?”沈舟平一脸的担忧。
连乔只是摇头,走到墙边的椅上坐住,打定主意要留在医院。沈舟平垂下眼帘,最终还是跟着一起坐了过去。
“凤西有轻微的脆骨症,血型又特殊,从小到大,我们所有人都把他当成玻璃娃娃样对待。被放在真空一般的温室生活了十八年,凤西的脾气也变得古怪起来。这次之所以会跑出来念二十天的高中,也是他绝食三日才讨出来的特赦。我和昭唯,便充当了他的贴身保镖与医生。”
“原来真是青花瓷。”连乔咧嘴笑。
“倒是个贴切的比喻。”沈舟平也被逗笑了。
然后,两人便没了话说,只安静地坐着,等天慢慢转亮。医院的走廊,总叫人觉得长得没了尽头,也空荡,甚至连灯光都格外的刺眼。开始还能挺直了脊背坐定,时间一长,铺天盖地的疲倦袭来,连乔头一歪,不觉压上沈舟平的肩头便沉沉睡了去。
似乎一直在做梦,恐怖的梦,眼前血红一片。站在血色中央,看红色一点一点将自己淹没,那种无法逃离的恐惧将连乔骇到半死,直到最后挣扎着醒来,一声尖叫才没有脱口而出。睁开眼时,眼前的世界都是倾倒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躺在长椅上,身上还盖了一层薄毯,大约是睡着后沈舟平拿来帮忙盖上的。
慢慢坐起身来,连乔抬手擦掉了额上满头的汗湿。然后,再次看到了那辆银色的TownCar,静静停在医院的玻璃门外。下意识扭了头看向凤西的病房,一个女人站在床前,沈舟平陪在一边,似乎在说些什么。
那女人扭头时瞧见醒来的连乔,便走出了病房径自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过来时,脸藏在背光处,模糊了容颜,却不会模糊一身叫人敬而远之的冷冽气息。
“听说是你输血给凤西。”像人一样冰冷的嗓音。
连乔默默点头,然后,便看到了一叠纸币放到了自己腿上。等连乔茫然着抬头时,女人已经转身回了病房,取而代之的是再度回返的沈舟平。
“他,没事了吧?”连乔张嘴,嗓音有些嘶哑。
“没事了。我先送你回去,可以吗?”沈舟平还是温温柔柔地笑。
连乔别开视线,良久,才轻轻点头,说,好。
有幸坐进那辆银色的车中,连乔懒懒靠在椅背上,一语不发。鼻间始终冲斥着淡淡的薄荷香,好闻得叫人沉醉。连乔想,或许自己以后会爱上这种叫人永远保持清醒的香气。沈舟平一直稳稳地开车,技术熟练得叫人怀疑他是不是生来就懂得怎么驾车。一路安静无语。
回到学校时,天才蒙蒙亮。沈舟平将车停在林荫道前,连乔低声说一句谢谢后默默下了车,然后起脚走人。
“连乔。”沈舟平在身后轻声呼喊。
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连乔慢慢走远。有那么一会,连乔忽然很想笑。身后一直没有车子发动的声音传来,连乔只能忍着,直到走到了林荫道的尽头。确定自己的笑声不会被沈舟平听到后,连乔放肆地笑出来。笑得太过用力了,反倒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声地蹲下去抱紧自己的双肩,身子抖成了筛糠。
也就在蹲下时,连乔看见了草丛中一只缓缓蠕动的蜗牛。又丑又笨的壳,柔软的身子是鼻涕一样叫人生厌的颜色。一只令人讨厌的蜗牛。
这世上,又有谁会注意到一只丑陋的蜗牛呢?
高考,连乔只赶上了最后一场。因为失血过多,连乔在自己的蜗居中昏睡了整整两日。也是意料之中,没有再见过那三人。从考场出来时,连乔努力的抬头,想最后看一眼这个城市叫人生厌的刺眼阳光。可惜,最后一日,天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雨,一直延续到连乔坐上返乡的列车。
最终,还是错过了那一缕耀眼的阳光。
因为特长生的缘故,虽然只参加了最后一场综合考试,却也侥幸过了录取线,甚至还能选一所不错的学校。望着各学校简介后夸张的收费数字,连乔最后选了一所凭自己的成绩可以领到全额奖学金的私立高校。一个月后,在遥远的大山中,连乔收到了迟了许多天的录取通知书。
剩下的时间,便用在漫山遍野地捉蜗牛上。深山里的蜗牛,丑,却比城市里的蜗牛来得大些,多些。一只只捉了放进玻璃瓶中,只要扔片树叶到瓶子里,就能活很久。等到外面的人进山时,一整瓶的蜗牛能换回一张老人头。
偶尔,连乔累了,便躺在草地上,嘴里叼一根草叶,看天上流云浮动。常常就会忘了时间,然后在草地上睡到夕阳西下。
两个月后,连乔背着简单的包裹南下,继续一个人的旅途。
南方的城市,总叫人感觉湿漉漉。连乔安静地穿梭在烟雨中,沉默地度过每日每夜。人沉默,个子又生得高,在一群人中渐渐就生出些突兀来。连乔没有交朋友,或者,是从来就没交过朋友。生活也简单得像白开水,寝室,画室,周末外出打工,毫无新奇可言。也因为到了大学,限制没有从前那么多了,便开始明目张胆地吸烟。坐在画架前,点一支烟,烟雾缭绕里,狂乱的色彩张满了画布。
连乔的画风很出名。
大抵会提笔作画的人,在外人眼中多少就沾了艺术家的边。而艺术家,其实就是神经病的正面词汇。连乔的画一直都是浓到化不开的色彩堆积,又不喜欢用笔,只拿一把油画刀,勾抹中便涂出个叫人窒息的色彩世界。自然而然的,便在学校中渐渐出了名。
也有男生开始过来示好。瞧着那些个或开门见山或曲言婉转的人,连乔便笑笑,说,对不起,我只爱女人。结果到后来,真的有女孩子来表白,连乔又笑,说,你长得太丑,很抱歉。
真正将自己的名声毁的彻底。
知道自己的名声慢慢变差了,连乔也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的生活着,只是渐渐就改了作息。白天所有人都出去约会上课逛街,连乔缩在寝室蒙头大睡。夜里所有人安眠了,连乔便躲进了画室,一呆便是整夜。这种生活一直延续到很多年后,习惯太过根深蒂固,以致到最后若错过了白日的休息,便会亢奋到隔日才能睡下。
本来,若是没有偏差,连乔觉得自己的一辈子也就这般安静地过下去。直到一年后的一个闷热的午后,一个随口的允诺,自此更改了连乔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