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云惜跟着晏怀安,叫了头口往京外云摩寺而来。
云惜没具体说什么原因,更没有提自己的那梦。真是巧了,起床时残梦依稀,让她有了去云摩寺礼佛祈福的念头。没想到晏怀安今天也要去云摩寺。
晏怀安问她怎么突然有这等兴致,云惜就说今天好不容易放晴,这些天在家里呆得快要发霉,不如一同出来转转。
有云惜陪同,晏怀安自然欣喜。
他可不担心有云惜在会抢了他这个正牌捕快的风头。毕竟从一开始,晏怀安就没打算认真对待这个案子。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案子?”云惜问他。
“嘿,说起来古怪,和尚庙里的事,都那么神神鬼鬼的。”晏怀安从怀里摸出来一张报官的填单,看了一眼,笑:“说是云摩寺新绘制了一个壁画,可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两次绘制成功,又两次莫名自毁。查不到原因。”
晏怀安说完把单子塞回去,忍不住笑起来:“哈哈,这种事情也来报官,真不知道这帮和尚怎么想的!”
云惜听完,有些不解:“里面说没说是什么壁画?”
“没细说。不过寺院里的壁画还能是什么?无非是些菩萨啊、罗汉啊之类的吧!”
“壁画绘好了又自毁,是有些离奇。”
“离奇?云惜我没听错吧?这种事情虽然不大常有,但应该很好理解吧?无非是颜料质量太差,或者绘制的时候工艺不好罢了。哎呀难怪上峰给我派这么个差事。一定是上峰看这案子根本都没有理会的价值,所以一压就是半个月。这会子看我劳苦,才交给我随意打发的。”
云惜听完也没多说。晏怀安的分析不无道理。
京城这里气候不比北地。听说瀚海戈壁里的一些佛教塑像和壁画,都可以历经千年而不朽坏。就是因为气候干燥,而且罕有人至。
而京城这边温和多湿。云惜平日里存画都是个头疼事,想必这个云摩寺遇到了类似的问题。
见云惜不吭声,晏怀安又低低地凑过来问:“诶云惜,你知不知道这个云摩寺因何闻名?”
云惜知道。父亲跟她说过,云摩寺先前有个得道高僧,在禅宗一脉颇有名气,其言行著述在佛教内部流传甚广,至今引为美谈……
云惜刚想开口,不过还没来得及发话,晏怀安已经用一种更低的声音自顾自地解释:“这个寺庙啊,据说求子很灵的!”
……
“两位是来求子的?”
云惜跟晏怀安一上云摩山,还没入山门,就有站在山门石阶上扫洒的一个大和尚拦住他俩去路,并如此生硬地问话。
路上云惜已经跟晏怀安发过一通脾气了。晏怀安这家伙,平日里就嘻嘻哈哈,最喜欢开这种没头没脑的玩笑。虽说两人青梅竹马,上一代也已经指了婚,但毕竟如今因为晏怀安身上三年孝期未满,所以清清白白。他倒好,逮着机会就在言语上占云惜的便宜,倒是一点不见外。
来的后半程云惜都没跟他说话。好不容易气消了些,没想到又给眼前这大和尚激了起来。
求子?云惜又羞又恼
“我俩只是朋友,又不是夫妻,怎么求子?我是来礼佛祈福的。”云惜没好气地回。
这大和尚闻言似乎不信,又问:“祈福?施主为何事祈福?”言下之意好像是:别也是为了好怀孩子吧?
云惜真有些毛了:“祈福还要问理由?我看你这不是寺庙,是替佛祖菩萨设下的官府吧?祈福还需要什么理由?为我自己,为家人,甚至为天下人,我自然都可以祈福。我说你们云摩寺也忒怪了,我祈福也盘查得这么清楚。你们别开佛寺了,开衙门多好?”
晏怀安路上已经给云惜赔了一万个道歉,这下更是不敢多说什么。只一个劲地在中间。这里劝劝、那头给解释解释。大和尚打量两人一番,方才信了,语言也放缓和了许多:“抱歉,这些日子寺里在忙,香客要是来得多了就会吵吵嚷嚷,那样一来更是手忙脚乱。刚才多有唐突,还望见谅。”
云惜心里哼了一声,暗道:知道你们忙,壁画没搞定不是?看来这寺庙有那种名声在外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儿,男男女女成双入对进出,可是打扰清修。连和尚们自己也不欢喜。
大和尚道:“既然两位是来祈福的,那请随我来。”
说罢便刚放下手中笤帚,转身要领他俩进去。这时候后边晏怀安不慌不忙补充了一句:“哦,这位女施主是来祈福的,我不是,我是来查案子的。”
……
看来这个壁画自毁的事情,在云摩寺里是个禁忌。
禁忌到大和尚一听他的身份便瞠目结舌,根本不相信晏怀安所说。
直到后者拿出了自己的捕快令牌,又将报官的单子在他眼前扬了扬,大和尚这才好不容易相信。
如此说来,这案子就不是大和尚报的了。
非但如此,大和尚也没料到居然会有人因为这事儿去报案。所以才会这么大惊小怪。
云摩寺虽然地处京外,但管辖权却属于京内府衙南司,也就是晏怀安所在的那一个小衙门。
当然那张报案单子是不能给大和尚看的。衙门里的规矩,报案单虽然不用报案人自己填写,有专门的文书代劳。但其中语汇、用词偏好、称呼等等,依然有可能暴露报官者的身份。
所以这大和尚无从判断究竟是何人报案。
弄清楚了晏怀安的身份和所为事项,大和尚自我介绍说法号信真,乃是这云摩寺中信字辈的大师兄。对于官差,他的态度虽然说不上多热情,但好歹严肃了许多。于是连忙领着两人来到寺院,并先把云惜引到大殿,告知云惜:“这里是大雄宝殿,女施主可以自行礼佛参拜。”
说完,信真便带着官差晏怀安赶紧去了解案件情况了。
看这大和尚前后情态反差之大,实在让云惜颇为费解。
这可不是因为畏惧官府威名。信真的脸上虽然布满紧张,但恐惧倒不至于。这么说来,他的态度全然是为了那壁画自毁之事。
“莫非是觉得这是什么丑闻一类,不想为外人所知?”云惜心道。
云惜耸了耸肩:管他呢。也许晏怀安说的全中,壁画自毁之事纯属用料、施工不当所致。这庙里的和尚们不知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还是怎么着,就非要往神神鬼鬼的方向想。
信真和晏怀安离开后,云惜自己进了大雄宝殿。天下佛寺制式一般相类,所以这正殿也跟京中的大寺庙里差不多,立柱高耸,佛像威严,一派恢宏景象。加之内里采光不佳,影影绰绰,线香袅袅,给空气打上一层薄纱。这一切又给中央的那具金身平添许多神秘。
云惜来之前对于祈福一事本来就有些犹豫不决。但一进到这大雄宝殿,内心境况却猛然改换起来。金身坐佛面目沉静,眉宇间又有慈悲之态。她只看了一眼,内心就有仿佛有无限依赖和柔弱,一股脑儿地升腾了起来。
从前父亲对她讲解画意,说画乃是寄情之物。人类感情外溢宣泄,总有载体,诸如,文学、音乐、舞蹈、营造,以及丹青。
如今面对这尊坐佛,父亲的教诲又浮上耳畔。
丹青寄情,宗教又何尝不是如此。
就比如她现在,便恨不得将对父亲平安归来的祈愿,全部寄托在眼前这具木胎泥塑金身的佛像身上。
不过,父亲也说过,寄情的最高境界是痴,最危险的地步,也是痴。
不疯魔不成活。但是历史上最厉害的画师,是痴绝之后,又能参破而出的。
痴绝,往往可以让人做出可怕的事。
比如……云惜突然想到了一个故事,有关唐代画圣吴道子。这故事也涉及神佛,不过内容有些残酷,对于这殿中神佛的威严景象来说有些违和。其实……也就是执念二字作怪,甚至连画圣也不能免俗。父亲之所以跟云惜提到过云摩寺,以及那位得道高僧,大概也是想告诉云惜一个更加超然、更加普遍的道理——
参禅悟道,在乎一个“破”字。如果只知进不知退,那便是成魔。
参破、看破,方为得道。
“进得去,出不来,天下画匠莫不如此。但画匠就是画匠,终非大家。”
这是当年父亲的原话。
想到这里,云惜便有些不便跪拜了。
她敬神敬佛。但这种生死之事,却又不怎么相信。
于是她捻起一支香来,借着香案上的蜡烛燃起,拜了几拜,便在香炉里插好,转身而去。
刚走到大殿门口还没跨过门槛,云惜就听见远处传来吵嚷声。
一群和尚,围着位于垓心的晏怀安,也不知道在闹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