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斋堂那边的钟。
终于捱到了中午了,一个和尚敲了下斋堂外边的小钟,钟声清澈,广播全寺。奄奄一息的晏怀安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本来饿成那样,他也睡不着。
用平日里抓贼的速度从知客寮长途奔袭到斋堂,晏怀安居然排到了第一个。
寺院吃饭,是要排队的。
人到齐了,才可以依次进入。进入斋堂之后,便要安守“食不言”的训诫。
晏怀安翘首以盼,食物尽在咫尺,在斋堂门口排队等待的这片刻,简直要了他的命。
他跑得快,云惜则慢。
因为她想看看信正和信远两个会不会出来。
结果令她意外——没有。
看来,第四次绘制壁画,是云摩寺的第一号工程,要紧到两个画工和尚连中午来参堂吃饭的时间也没有。这也可以理解,毕竟离新年不过月余,壁画的制作需要筹备不少材料。如果这次再不成,那么年前怕是没有第五次机会了。
新年的时候定然会有许多京中贵人来云摩寺上香礼拜。到时候贵人们只能面对其他陈旧的建筑,而不能参观崭新气派的参堂,心里会多不悦。
贵人不悦,云摩寺的“买卖”就会受到影响。作为债主的西鸣寺,这笔重要的投资怕是要打水漂。
作为西鸣寺派驻到云摩寺的“职事”拙一,自然最担心这种事情出现。
所以拙一来到斋堂吃饭的时候,也是一副满腹心思、忧心忡忡的表情。
云惜看着他从眼前走过,不免讶异。
怎么?他不是职事么?不是掌寺和尚吗?不应该稍微拥有那么一点特权么?
但没有。拙一默默走到斋堂的队伍后头,甚至连排在前面的优待都没有。
云惜发现,自己对云摩寺内部派系的观点可能有点儿天真了。
拙一并没有拿出任何一点西鸣寺代表的派头,没有。
众人到齐后,他跟在队伍里面,一个个有次序地鱼贯而入,坐的位子,吃的东西,都与旁人别无二致。
云惜还以为西鸣寺这种旧都大寺出来的和尚,在生活物用上多少会讲究一些。
看来是她肤浅了。
吃饭的时候,还闹出了一点儿趣事儿。
是晏怀安挠出来的。
这家伙,进入到斋堂之后才发现云惜排在了队伍的末尾。他是打定了注意要全方位无死角保护云惜的,吃饭的时候也不能例外。
于是排在了前头的他自然要给云惜占座,但跟在他后头的和尚却不吃这套。不论晏怀安怎么解释怎么壁画,对方只是笑眯眯的,在自己的位子上安坐泰然。
食不言寝不语,和尚们的规矩,在这种吃饭的时刻不论晏怀安怎么着急,他们都不会张口吐一个字。
最后是信真大和尚过来了,直接把着急上火的晏怀安给摁了回去。
为了平息事态,信字辈大师兄信真也不得不破戒一回。信真劝:“施主何必如此,在哪里吃不是吃。这里与那里,又有什么分别?”
晏怀安哪里懂这些佛法禅理,回:“有分别有分别。我朋友是女的。我坐她旁边吃嘛嘛香。而且我凡夫俗子污泥浊水的,就不在这里打扰各位大师的胃口了!”
不过信真的手没撤回。平日里在山寺事事亲为,让信真身上的力气一点不输晏怀安这个官差。信真微微一笑:“凡有所相,皆是虚妄。施主心中有男女,世间才会有男女。施主若能放下男女之念,在座众人便彼此无别。”
晏怀安无奈地沉了沉眉:“哦,好。得亏我心中还有人畜之分,要不然以后看猪狗鸡鸭,也要叫兄弟姐妹了?”
没想到信真闻言不怒反喜,道:“施主果有慧根。有慧根当求慧解,如果你想求慧解,不如……”
“诶诶诶,打住打住,我还要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的,不好意思我还是糊涂着吧,就不求慧解了。”
晏怀安颇觉丧气,老老实实坐好,再抬眼看看那边云惜——后者正窃笑不已。
寺庙里的饭菜,全素不说,还很寡淡。
饶是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晏怀安,囫囵吞枣地用完之后,也没觉得香。
云惜不挑食,而且她也饿了。
大宁朝虽然开国已经有五十余年。但是攻入西京旧都真正覆灭康朝,其实也不过三十年的历史。这三十多年来名义上虽然天下鼎定,但其实四处反叛势力依然不少。所以老百姓平日里的物用,还真称不上便宜。
大概这也是这饭菜寡淡的原因——信真等和尚是无念法师教育出来的,既然山下的百姓们吃饭都成问题,那他们这些由人布施的和尚更是不好意思奢靡。
水煮萝卜,干炒青笋——不用油的那种真·干炒——再加一碟剁碎的腌菜,就是所有的菜食。
京城里那些大寺庙的斋饭云惜也曾吃过一两回。味道比这个是强得多了。那些大庙里的和尚虽然也不能沾荤腥,但炒素菜舍得给油。一盘盘斋菜端上来,真比寻常人家的饭食还要香。
可这云摩寺……果然是修行修到了家。
云惜吃完,跟和尚们一样,自己拿着碗碟绕到斋堂后头的流水处清洗。前头几个小和尚没注意到她,兀自一边刷碗一边窃窃私语起来。
“上回不是看有人送了不少芝麻香油来么?怎么还是白水煮菜?”
“你傻啊,那是职事路上的贵人送的。香积厨归大师兄管。按大师兄的脾气,咱们不每天喝水就不错啦!”
“你们说这拙一职事也陪着我们吃一样的东西,他路上的贵人送来的东西自己还用不上,心里得多窝火啊!”
“嘘,你小声点……我看职事也不是那种奢靡的人,我就坐他旁边,他吃得可快可干净了!”
云惜在后头听着,默不作声。
虽然只是小和尚们之间的闲聊,却已经暴露了许多问题。
大概是这拙一想用一些好吃好喝来讨好众僧,所以有了贵人们送的芝麻香油那一出。可是信真严防死守,生怕拙一用这些物质上的享受把自己的师兄弟们撬了去。
可拙一除了芝麻香油之外,还用自己良好的作风赢得了一些和尚们的好感。这种感觉云惜自己也有——一个大寺里出来的和尚,到这个偏僻的小山寺来吃苦却没有怨言,恐怕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
云惜不免暗叹:都说求佛之人讲究四大皆空,但这寺里的明争暗斗却一点也不输山下的尘世凡俗。
不过说起来,拙一和信真两个,都认为对云摩寺自己的做法才是好的。
云惜念及此,一笑惨然。
“你笑什么呢?笑这么难看?”旁边晏怀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在了身旁。
云惜白了他一眼。
“诶,早上去哪儿转了?”填饱了肚子的晏怀安仿佛活了过来,在旁边松筋骨做活动:“走,带我也逛逛去!”
“我逛累了,哪儿也不想去。”
“哈?”
云惜没心思理会晏怀安,是因为她看见了小和尚信觉。
信觉的手里拎着两个食盒,显然是去给参堂那边送饭。
云惜赶紧叫住他:“信觉小师傅!”
信觉侧首一看,连忙欠了欠身。
“诶,女施主好。”
“给信正、信远两位师傅送饭呢?”
“嗯。”
两个食盒是打开的,里头无非两碟主菜一碟配菜外加一碗米饭,跟其他和尚吃得完全一样,连米饭也不见多出一点。
云惜道:“壁画那么巨大,他俩怕是辛苦了。不知道那偌大壁画,都要画些什么主题?”
“佛祖、十大弟子、五百罗汉。俟后还有树下悟道,精舍讲学,以及摩诃迦叶结集三藏的故事。”
云惜惊了:“这么多内容?!那他两个人得画多久?”
信觉笑笑,说了很老实、却也带点儿禅机的话:“就算画得再久,也总得画完才是。”
云惜有些愣神。这时候晏怀安在旁莽莽撞撞地问:“那怎么不到外面请画师?”
信觉笑笑:“请画师要钱不说,来往也周折。再就是怕寺里这些事情都传出去……”
云惜点点头:“这样。”
晏怀安还不等信觉说完,便拍拍胸脯:“这你不用担心。”然后转向云惜:“云惜你不就可以……”
云惜立马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晏怀安瞪着眼睛,但及时住嘴。
信觉见状不由微笑,着欠了欠身,便转身离开。
云惜等小和尚走了,这才瞪着晏怀安解释:“早上我想进去看一眼,里头的大和尚都把我往外头赶,就别说让我进去帮忙。”
晏怀安一听这话,只听出来是云惜受了委屈,立即吹胡子瞪眼的:“怎么着?那和尚怠慢你了没有?他们这就叫有眼不识金镶玉,就你的画技不比他们俩秃驴强上千倍百倍啊!让你过去指点一下他们,都是、都是他们修佛修出来的造化!”
“行了行了。这是佛画,不是俗画。你最好不要到处跟人说我会画画啊!自然要虔心礼佛之人最为合适。我一个外头的俗人,还是女子,画得好了还则罢了,要是画得不好而且这事儿我也不好插手,因为……”
“因为什么?”
云惜沉吟片刻,道:“因为我还觉得有点奇怪之处。”
“哎呀云惜,你说话一气儿说完行不行,急死我了。”
她遥遥地看着里头的信正和信远,两人的面孔虽然被笼罩在参堂内的阴影里,但是利落的身子,果决的落笔,却很能说明他们的心情。
“我看他们似乎一点也不难过。”
“难过?”
“嗯。我也是画师,我清楚那种感受。一幅画不论好坏,不论大小,不论即兴还是专造,总归是自己的心血。如果我看着自己苦心制就的画作付之一炬,心里就也跟被烧了一样难受。先前有一次我画了一幅《青绿孤山行旅图》,自己十分满意,但不小心赏玩的时候碰着了烛火,结果画幅残破大半。第二天我收拾心情,照模样重绘了一幅。可惜过了一段时间,这第二幅又因为梅雨潮湿而生了霉点,也给毁了。那次把我伤得三天没有出门。再之后,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去把那幅画画上第三遍了……”
晏怀安沉默半晌,若有所思道:“可是这两个和尚,却一连画了四遍……”
“所以你也觉得古怪?”
“嗯,你不说我还没往这方面想。你这么一说,他们好像是未免有些太积极了?这难道是学佛学的?”
云惜望着参堂的方向缓缓摇头:“未必……这里头一定有所缘故,一定有什么原因,让他们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并非毫无价值,就算……”
“就算……”
云惜眼前陡然一亮,声音却有些颤抖起来:“就算……他们知道,这次的壁画也同样会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