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九年六月初八。
彼日早晨内务府的掌事公公陈立来了,他带领一众小太监前来奉旨封了延禧宫的大门,说是钦天监监副姚添德算出我命格中有煞星,是不祥之物,清朝一大祸害。
我听闻冷笑一声,姚添德的女儿正是翊坤宫绿霓殿的姚常在,如此说来,可真真是有趣了。
任何人不得再出入延禧宫,阿烨骤然冷了延禧宫,内务府见风转舵,我的日子愈来愈不好过。
一开始是该有的衣料衣裳没有送来,我只得穿旧年的,后来御膳房送的食材也是少了,且都是不算新鲜的蔬菜,吃不饱穿不暖,底下的奴才们开始埋怨,故而少不得自己拿出银子来贴补,可也是万事不周全。
一次三更半夜,惠嫔与宜嫔结伴悄悄来到角门,提早送来秋冬所需的坎肩与氅衣,其中不乏海豹、水獭、鹿皮,并十几匹给宫人用的梭布。
翌日我得知之后十分感慨,后来她俩主动约好了时间,又隔三差五地吩咐亲信送来新鲜又耐存放的蔬菜、鸡蛋、鸭蛋、猪龙骨、猪里脊,另有风干了的糟鹅、糟鸭、糟鸡、糟鹌鹑。
晨起从窗棂前望出去,临水的池塘边皆是黄白二色的玫瑰,花姿清雅,朵朵含露,香风细细弥漫。
我居住的寝宫从未出现过红玫瑰,那样浓郁的颜色,仿佛心口一颗化不开的朱砂痣,浓烈沉重。
洗漱后秋语端了膳食进来,不过是一碗白米饭、一碗水煮花椰菜、一碗清炖菱角、一碗香熏萝卜、再一碗盐水鸭,虽简陋倒也是不腐不餿。
她见我安安静静的,以为是情绪低落,便安慰道:“这一个月来荤腥少了许多,总是营养不够的,还好娘娘日日饮了五红水,才不会气血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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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九年六月三十。
夏末的天色暗下来之后,四处静得连风都没有,轻薄的纱帐缓缓垂下,昏黄的烛光照着,周遭的景色都有些模糊。
“娘娘自打结了禁足,皇上来看望之后,内务府那些人又来巴结了,这不,娘娘还没吩咐,这几日便天天送来新鲜水果。”灵雲为我点亮一盏烛火,又盖上玫瑰紫灯罩,满脸鄙夷。
案几上有个翠钿缀云母紫玉大果盘,里头摆放了枇杷、桃子、芒果、桑葚、荔枝、杨梅、龙眼、杏子、李子、葡萄,各种各样,五颜六色。
我用玉滚轮按摩脸部,淡淡道:“桑葚是这几天新成熟的,待会儿用丹参汁和着百花蜜酿了,酸酸甜甜的,清心解暑。”
空气中有一些盛放到极致的植物才有的泼辣肆意的甜香,充满了即将要过去的夏季的那种甘烈恣意,那是夏季遗留在宫殿红墙翠瓦深处的阳光。
过些时候婉言来了,她并不多话,温软的小手摸着我的脸,有柔软的触感,似乎能抚平一切忧伤。
我欣慰道:“婉言,有你在,额娘高兴多了。”
看着云舒云卷,偶尔一两声蛙鸣,反而显得延禧宫更静了,端宁嚷嚷着好饿,小厨房早已备下了晚膳,主食是玫瑰花粥,另有六荤六素:清汤虾丸、胭脂鹅脯、云片鸽蛋、木瓜猪蹄、淡菜酥腰、核桃银耳蒸乳鸽、椰子黄豆焖无花果、鸡汁拌茄子、什锦豌豆、芝麻蒜薹、蜂蜜胡萝卜、麻酱菠菜。
其他倒也是罢了,粉嫩的虾丸轻轻地缀在汤中,在鸡肉丝与紫菜的陪衬下,显得精神饱满,在唇齿咀嚼间,星星点点的马蹄丝毫不失清脆的口感。
寂然饭毕,翻看了太皇太后给的两本书籍,想起还没做完的擂茶,我遣开众人坐在木凳子上,用双腿夹住陶制的擂钵,抓一把绿茶放入钵内,握一根半米长的擂棍,频频舂捣与旋转。
边擂边不断地给擂钵内添加大米、花生、芝麻、绿豆、生姜、山苍子、香草、黄花、香树叶、牵藤草,待钵中的东西捣成粉末状,茶便擂好了。
然后用捞瓢筛滤擂过的茶投入铜壶,加水煮沸,满堂飘香。
品擂茶,其味格外浓郁绵长,据说擂茶有解毒的功效,既可作食用又可作药用,既可解渴又可充饥。
彼日做的正是桃江擂茶,喝此茶还有摆碟子的习惯,八仙桌上摆八个碟子,枯香的壳花生、焦香的油炸红薯片、滚壮的番瓜子、香酥的巧果片、紫色的洋窝,等等八种小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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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九年七月初三。
初秋的阳光很好,秋风吹过满院枝叶漱然有声,带着轻薄的花香,与暑味重叠纵横,一室内皆是清通敞亮。
我在窗台看着庭院里的白玉兰凝了一树,半响之后,有熟悉的气味飘来,果然看见阿烨穿着家常的明黄色团龙长袍徐徐步入,面容愈来愈清晰,渐渐与心中所思的模样密密重合,不知怎的,心下便生了一重酸涩之意。
彼时我身着月白色绣蓝色花树纱质旗装,头上只插戴两支檀木簪子,为红檀木与绿檀木,再无其他,清淡之余更是楚楚。
千嬅端来两盏茶水,我喝一口,抿了抿唇角:“你往这里头搁了什么,怎的这样甜?”
她笑得合不拢嘴:“是寻常的蒙山黄芽,左不过娘娘心里甜,故而茶水入口都变甜了。”
我手持天蓝缂丝绣牡丹彩蝶檀木柄团扇,徐徐扑着风,道:“听闻晨贵人昨日半夜生了七阿哥,一直昏睡着,你可去看望了?”
阿烨面露喜色,显然十分高兴,道:“方才去过了,孩子是早产,故而瘦弱些,今后还得仔细养育才好。”
透过浅紫色冰绡窗纱,瞧见千嬅正带着几个小宫女正在翻晒内务府新送来的凝霞缎,搅得那影子里细细碎碎的彩蝶飞跃闪动,光影离合,仿佛要凝住这夏天最后的天影时光。
“我知道你绝不是不祥之物,命中没带煞星,是那些个小人做的恶事,姚添德承认是诬陷,愿意担起全责,他已经被我降了官职,发落到小地方去了,只是临走前都奄奄一息了,还不肯供出背后指使之人,着实倔犟。”阿烨拉着我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串菩提十八子手钏,“这无患子手钏你要日日带着。”
我并不仔细瞧自己掌中的手钏,只知心里感动,握紧他的手,道:“无患子也是叫菩提子,乃佛家之物,你是希望我无忧无患。”
阿烨紧紧拥着我,也是低眉看着他穿着的云头靴,通体蓝色漳绒,靴口镶石青色重瓣莲织金缎边,以晶莹米珠与鲜红珊瑚钉缀万字不到头的图案,靴头遍绣祥云暗纹,雅致华贵,工艺精美。
午膳时分我与阿烨喝了两杯杜康酒,小厨房备下紫薯高粱粥,还有时新的菜肴,六荤六素:天麻鲫鱼汤、盐焗鸡、黑豆焖猪尾、肉桂炖鸡肝、干蒸陈皮鸭、珍珠鱼丸、橄榄菜四季豆、梅菜蒸冬瓜、酸甜猴头菇、白灼秋葵、香椿豆腐、三色素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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