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时的延禧宫仿佛一池静水,初夏的天气,风中已带了晴暖的气息,轻柔的风吹拂着繁花碧叶,只有小雀儿偶尔鸣叫几声。
我看着宜嫔身着的米黄色绣牡丹翠竹丝绸旗装,又看了看她手中的纱贴绒绢绣仙鹤桃树檀木柄团扇。
扇面米纱为地,用彩笔勾描草地,贴上用彩绘剪裁而成的绢片,拼凑了双鹤与桃树,此乃织绣中的堆绫技法,令团扇有微妙的立体感与层次感,又不失画意。
心下暗叹,她果真是有闲情逸致之人,连团扇也是这般清雅。
我笑道:“皇上曾说过,你的闲情逸致,怎样都看不腻,真真是惬意的风景。”
宜嫔摸一摸头上插戴的粉琉璃绿琉璃雕刻的牡丹蜻蜓金簪,若有所思道:“人都是会变的,臣妾眼下只是不愿被卷入,故而处处忍让卿贵妃,若是将来身不由己,不得不争,便不一样了。”
心下触动,正准备搭话,却是见朱门处走来一抹绿色的身影,细细一瞧,原来是承乾宫的掌事宫女翠屏。
话峰一转,叫灵雲添上一壶麦芽茶,因着加了山楂与陈皮,开胃消食,愈发浓香扑鼻。
过些时候,秋语掀起起珠绫帘子进来,道:“娘娘,今日承乾宫送的是一套刀具,奴婢一一瞧过了,切菜的、切肉的、砍骨头的,都有。”
宜嫔诧异不解道:“凝妹妹,她送你刀子做什么?”
“自从进了四月,卿贵妃不知怎么的,日日变着花样给我送东西,今日送刀具,昨日送乌鸦,前日送奇怪的石头,更有一次送了一个西洋的钟表。”我虽然说话的语调平淡如水,但心中却是雪亮犹如刀刃的恨意。
宜嫔想了想,脸色仿佛被冻住,仿佛冷峻冰峰,眉心有幽蓝怒火隐隐窜起,道:“这些东西若自己用是好,可送了旁人便是另一层意思,刀具是要人滴血,乌鸦是不详之鸟,奇怪的石头来历不明,往往附有邪灵,而钟表,是送终。”
“你说的这些,我如何不懂,可无法拒绝,除了尽数收下,没有别的法子。”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耳垂上的东珠随着一举一动闪烁着暗沉的光。
宜嫔叹了口气,道:“方才进来时,看见小顺子他们抱着好些曼陀罗花出去,只怕同样是卿贵妃的手笔罢?”
“是了,偏偏这些花倒是十分顽强,折腾了几日才枯萎。”我用护甲敲着案几,轻轻的“吧嗒”,“吧嗒”,磕了一声又一声。
曼陀罗又叫彼岸花,传说是盛开在黄泉路上的,她是有多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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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九年四月十六。
彼日正在缝制花盆底鞋,鞋子已经做好了十之八九,鞋面的料子是墨黑色,绣的是深蓝色的如意,又多缀白珍珠与蓝琉璃,如今只差鞋头的流苏了。
我从前的女红很差劲,还是后来倪霜教会的,后来又是秋语纠正,这才能独自完成绣品。我认为绣品中最难的便是鞋子,每一双花盆底鞋都要足足花费我数月之功。
绣了拆,拆了绣,方才满意,鞋面图案多为凤凰、牡丹、莲花、双蝶、葡萄、葫芦、字纹。
过些时候终于把流苏做好,听闻惠嫔又来看望,便收好花盆底鞋,起身去正殿的暖阁相会。
“家父是郎中,药理臣妾懂得,来尽一点绵薄之力。”黄杨木彩宝托盘上罗列着数十个香囊,惠嫔打开后交于我细看,皆是晒干的草药,她态度虔诚,如数家珍,“这些是昨日寻的,重楼、佛甲草、虎杖、龙胆草、黄芩、半枝莲,都有驱虫解毒之效,嫔妾还加了点柏枝,能辟邪除秽,娘娘若是觉着可以,便悬挂在延禧宫中罢。”
恍惚间忆起当年师傅的旧疾发作,我去深山老林寻找四块瓦,便用七叶一枝花的根茎、苍术、鱼腥草、半边莲、雄黄以及青木香磨成粉,与米醋浸泡个把月,将手袖与脚袖放在药酒里浸上两日,再仔细阴干,气味浓郁,经年不散,套上之后蛇虫毒物都避之不及。
我握紧香囊,郑重道:“多谢你。”
她知我性情温和,但也是道:“娘娘喜欢便好。”
庭前开满了一丛丛百合,花期甚长,清秀蓬勃,柔美如玉,随着秋风簌簌摇曳,晨光迷离之下有点点露珠晶莹。
惠嫔半响后又道:“嫔妾方才让珂云备下甜菊叶与紫玫瑰,静心宁神的,待会儿配好了便送过来。”
我浅浅含笑,道:“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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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九年四月二十五。
天气隐隐躁动,几场小雨过后,上林苑的薜荔藤萝泛出青翠的颜色,散发出草木萌发时特有的微微清香。
太液池池中植了成百上千株白莲,新荷含露,小巧玲珑,翡翠碧波,花瓣晶莹,含苞待放,盏盏如玉。
“这半个月来,哀家有所耳闻,卿贵妃日日派人叨扰你,又是送的那些东西,这么做是不对,可是澜丫头,你在宫中两年多了,这种小事该自己拿注意才是。”太皇太后的双眸仿佛古井,深不见底,那一片沉郁几乎令人窒息。
陪着太皇太后走了会儿,方才讨论的一直是古人九雅,太皇太后突然这么说,倒是让我微微吃惊,从未想过她会过问这件事。
“卿贵妃总能搬出诸多理由,她虽与臣妾同一位份,资历比臣妾深,若是强硬拒绝,怕是不妥,臣妾无能,还请太皇太后庇佑。”雨水从瓦檐上落下有清凉的意味,抚平我加速的心跳,见太皇太后并不搭话,低眉看着她身上的明黄色绣蓝牡丹丝绸旗装,轻轻道,“听闻这些日子,您吃腻了小厨房做的清炖兔肉,臣妾给您做红焖兔肉,换换口味。”见太皇太后神色似乎有所动摇,又道,“方才从慈宁宫出来时,见寿膳房那边送来了鲫鱼,活蹦乱跳的,臣妾再做一碗豆腐鲫鱼汤。软糯的兔肉配上香浓的鲫鱼汤,太皇太后可喜欢么?”
“哀家只帮你这一次。”我闻言喜上眉梢,连忙谢过,她又道,“汤要两碗。”
我欢快道:“记住了,两碗。”
独自提前回了慈宁宫,立刻来到小厨房,从水缸中捞起两条鲫鱼,毕竟按照我的习惯,这样大小的鱼,只能一条鱼熬出一碗汤,若是一条鱼熬了两碗汤,那滋味会大打折扣。
将鲫鱼拍晕洗净,先炸至金黄色,再投入砂锅中煲汤,配以笋片、蘑菇、嫩豆腐,放足了生姜,在小红泥炉上煨两个时辰,待到豆腐都煨穿孔了才得成的,汤色乳白,鲜美润口。
彼日午膳的主食是银杏粥,另有九荤九素:鲫鱼豆腐汤、红焖兔肉、山竹炒虾仁、枇杷鸡肉片、浓汁鹌鹑蛋、鲅鱼丸子、红枣炖鸡蛋、红油耳片、豆角炒肉、地耳烧豆腐、肥鸡油煸圆白菜、鱼香平菇、肉松扒茄子、上汤无油拌佛手、蟹油拌佛手、发菜鸳鸯卷、麻辣冬菇粉皮、荔枝樱桃扣糯米。
虽然大多菜品是小厨房做的,但我悄悄观察过,太皇太后吃得最多的还是我做的兔肉,真真欣慰开怀。
待回到延禧宫,果然又多了东西,这次是数十盆缤纷多彩的杜鹃花,我知道杜鹃的寓意是泣血。坐在妆台前,抓过一把黄花梨镶珍珠雕刻折枝梅花蓖子狠狠扣在手心,细密的蓖尖密密麻麻硌在肌肤上,让我在痛楚中有寒冰般的清醒。
秋语看我默然,对灵雲淡淡道:“夜里霜露重,冻坏了杜鹃。”
灵雲很是上道,勾唇一笑,道:“是,奴婢明白。”
翌日苏麻姑姑送来太皇太后的懿旨,要我为太后抄录十九册经文,多多益善,潜心抄经期间闲杂人等不得叨扰。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首楞严经》、《妙法莲华经》、《大方广佛华严经》、《阿弥陀经》、《无量寿经》、《观无量寿经》、《长阿含经》、《地藏菩萨本愿经》、《八十诵律大毗尼藏》、《大毗婆沙论》、《摩诃衍经》、《涅槃经》《胜鬟经》、《解深密经》、《楞伽经》、《大日经》、《金刚顶经》。
懿旨并未写明数量或者上交的期限,故而这是长长久久的庇佑,有了太皇太后的庇佑,卿贵妃不敢再让人来作乱,只是我听闻承乾宫隔三差五便有成匡的破碎瓦片丢出来,想必是那人在发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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