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六年九月初八。
我受邀去倪霜那儿用了早膳,随后秋语极力向我推荐上林苑有多么好,我便先去上林苑散散步,当做消食了。
上林苑并不多北国大气之景,而多有江南秀丽清新的意境,其间错落几座小巧别致、古意盎然的殿宇亭台。
上林苑中最为宽大的湖泊池塘便要数太液池了。
彼时太液池的莲花早已黯然失色,倒是池畔连绵不断的芦苇青翠欲滴,小穗含花,凉风一卷便是清香宜人。
池中有寄梦、翎元数岛,零星点缀其间,树木葱翠辉映着岛上拔地而起的亭台楼阁,直如仙人浮槎一般。
再往里走便是耸入云间的珍稀古木,这些树都是立朝以来种植的,一枝一叶从不砍伐,使其浓荫蔽日。
正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忽然看见一个嫔妃亭亭玉立于太液池边。
身着浅绿色丝绸旗装,绣满了琼花与梧桐叶子,这样的颜色衬着她雪白的肤色,仿佛浣纱溪边一株临水照影的烟柳。
她便是卿贵妃佟嘉宜?询问了秋语,见她点头,便款步向她走去。
心想同住于六宫,迟早要相遇的。
走得近了,我屈膝施了一礼:“贵妃娘娘万安。”
卿贵妃稍稍转身,细细打量了我,吩咐我起来,她的声音不仿佛皇后的端庄稳重与若有仿佛无的震慑,而是养尊处优的女儿家的娇媚与甜蜜。
徐徐起身,打量了她一眼,与大多嫔妃一般是二十上下的年纪,眉若远山,瑶鼻樱口,仿佛凝脂般的肌肤娇嫩如水,端为国色。
继而瞧见她头上插戴的牡丹点翠金簪,明媚的阳光透过细碎的竹叶洒落而下,照得那金钗流光四溢,叫人不敢直视。
一时间不由得想起了皇后,虽然两人都是容颜艳丽的女子,但皇后是明艳,卿贵妃是娇艳,由于皇后不时常微笑,故而多了几分庄严与冷艳。
我不待她开口,便道:“早已听闻娘娘雍容华贵,却不知是如此倾国倾城,那日嫔妾入宫时不能即刻一睹娘娘芳华,实在是嫔妾之憾。”
她娇媚颦笑,悠闲地抬手拨弄着一只东珠耳坠,缓缓道:“既然入了宫,便都是皇上的人,只要你安分守己,懂得雨露均沾,大家便是自家姐妹。”
我微微垂眸,福一福身:“娘娘金口玉言,嫔妾谨记在心。”
“宁贵人也是颇有姿色之人,皇上的确时慧眼识珠啊。”卿贵妃说着,一水盈盈,媚而不妖,素而不俗。
我明显地察觉到卿贵妃语气中浓郁的醋味,心下迅速思虑,轻声道:“谢娘娘夸赞。娘娘贤淑端慧,在皇上心里,自然是看重娘娘胜过臣妾百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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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太监宫女们跪在庭院中,个个朝气蓬勃,满脸喜色,就连黄淮也是在一旁候着,我朝他点了点头,正疑惑今日是什么日子。
众人朗声道:“奴才们恭贺小主!愿小主玉体安泰,福泽万年。”
我唤他们起身,轻笑道:“这是怎么了?”
黄淮即刻道:“请小主进寝殿中细瞧。”
在众人的拥簇下进了绛紫殿,抬眸皆为红艳,我不由得左顾右盼,白玉紫水晶帘幕换作层层绯红色的轻纱,就连上头绣着的一簇簇金丝繁花。
鲛绡宝罗帐换作了胭脂红色的苏绣帐子,被高高卷起,上头用月光银的丝线遍绣白梅,花蕊处点缀着一颗颗金光闪闪的东珠。
还有鸳鸯戏水的恩爱图案,而先前的浅蓝色云丝锦被则被换作了七彩联珠锦被,叠好整齐地铺着,极淡的六福合春图案隐约可见。
榻中靠墙处置着一列精美玉器:一尊产自曲阳的一尺来高的天女散花汉白玉石雕、一对和田玉如意与一尊墨绿色的翡翠送子观音。
送子观音?我顿时窘到极处,情不自禁地脸颊发烫。
除此再也是看不出不同,正疑惑着缓步向前,一把掀起锦被,底下洒满了微微闪烁的铜钱与桂圆、红枣、花生、莲子、杏仁等干果,还有星星点点的乳白色糯米。
这不是民间嫁娶才有的撒帐么?祈求吉庆和睦,愿新人多子多福。
我愣住还未开口,便听得黄淮解释道:“皇上听闻民间嫁娶有撒帐习俗,特意吩咐奴才们一一置办。”
我的眼中渐渐湿润,轻声道:“有劳公公费心操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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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极为沉静,玉盘仿佛的满月在云中穿行,淡淡的月光洒向大地,四面八方的风穿过窗棂扑到脸上,并无寒冷的感觉。
醇香酒酿与新鲜花果早已备下,而我早早地用了晚膳,并用兑了鲜花汁子的温水洗浴一番,继而静静坐在妆台前,秋语为我篦头发。
她从攒金丝海兽葡萄纹方盒中取出一枚玉黛,细细地为我描着眉,又取过胭脂盒为我傅粉。
千嬅奉上正红色丝绸旗装,衣襟袖口遍绣喜字,另有百花齐放图案,织金烫银,流丽华美,浓浓的喜庆之余,也是有吉祥和睦之寓意。
早霜奉上一顶珠冠,是富家女儿出嫁要戴着的,缀满彩宝美玉无数,两侧垂下细细的流苏,珠冠虽是鎏金为主,但形状花朵极为精致,珠玉相辉间只觉清丽秀雅。
灵雲捧着红漆描金杏樱双花托盘奉上,彼时我已穿戴完毕,只见各式各样的镯子一一陈列。
她恭谨道:“小主,这些新制的镯子都是内务府送来的,请您挑选一对戴上,以祈求成双成对,朝夕相见。”
我仔细瞧了一遍,相中了羊脂玉缠丝鹿角镯子,于是拾起套入手腕,轻抚细赏。
早霜轻笑道:“小主的眼光好独特,奴婢听闻别人家出嫁都是选金银呢。”话音刚落方察觉失言,于是讪讪笑道,“奴婢失言。”
千嬅为我整理着衣襟裙裾,道:“奴婢瞧着,这是梅花鹿的角呢,如今梅花鹿是一年比一年少了。”
我依旧淡笑不语,只聚精会神地盯着镯子,心,变得更为柔软。
秋语为我盖上一个绸缎红盖头,淡笑着命她们:“快扶小主坐到榻上,皇上快来了。”
听得“皇上”二字,我才回神,却发现自己已经端坐着了,秋语含笑着轻轻为我盖上红盖头,众人向我磕了头,缓缓退下。
轻纱帐帷以鎏金银鸾钩挽起,同色长穗垂落于地,殿内寂静无声。
榻前有一双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台,河阳花烛是新燃上的,徐徐地燃着的流丽而微红的光,加以云丝刺绣如意团花图案的大灯罩,一丝烟气也是无。
盖头轻薄如红霞,用金丝银线编织巧绣出浅得不能再浅的玉堂如意图案,从头顶垂落至颈项,唯有轻浅的呼吸使其微微鼓起,渐渐平静,周而复始。
宽大的衣袖下,双手绞在一起,欢喜与慌乱,紧张与激动。
片刻过后,隐约有细碎沉重的脚步声入耳,抬眸间一袭正红色身影旋进殿中,那是......阿烨?
他拾起喜秤,声音仿佛春风拂过:“阿澜,我来了。”
他缓步向前,四周烛火轻摇,烛影成双,我的心跳仿佛围场里奔跑的小鹿,扑通,扑通,轻咬唇瓣,微微垂眸,直至一双正红色锦缎靴子映入眼帘。
他扬手用喜秤的一端缓缓掀起了盖头,我露出一个微笑,抬眸羞涩地望向他,柔声轻唤:“阿烨。”
他笑意浓浓,深情款款,俯视如皎洁弯月,清浅微笑仿佛剪水而过的一缕清风,烛影摇曳,落在他身上有着淡墨色的柔美弧度。
他在我身侧坐下,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甜白釉错金螭兽匣子,交到我手中,示意我打开,我依言打开,只见一条珠链。
为翡翠白菜,绿叶白心,在白色菜心上有一只深碧色的蝈蝈,绿色叶子旁边还横卧一只小蜜蜂,颜色搭配得恰到好处,独具匠心,仔细端详便知道万金难求。
“去年我在京郊与你重逢时,你送了这只蝈蝈。”阿烨含情脉脉,“原本要配着彩色蝴蝶,但想到你总说蝴蝶虽美却虚有其表,便换作这蜜蜂了。”
不由得心头一暖,柔声道:“我很喜欢。”
小心翼翼地为我戴上,颈项间是缓缓溢出的温热气息,簌簌的有点痒,犹如什么东西饶动着心房。
还不待我回神,他便细细斟了两杯酒,我怔忡了一瞬,随即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杯。
“心心相惜,岁月静好。”
他的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他靠得那样近,素日里冷冽的双眼变得仿佛最温暖的泉水,我与他目光交融的一瞬间,盈满心里的唯有欢喜与安宁。
“心心相惜,岁月静好。”
臂膀相绕,仰头喝下。
这是用梅上初雪酿造的甜糯米酒,顺着紫红色的琉璃酒杯缓缓滑入檀口,杯身彩虹般的色彩映着殿中霓裳般的光华,杯底一圈圈缠绕的金丝在纯净酒液的晕染下变得深沉。
小时候见过繁华盛街烟花满天的绚烂景观,如许多绚丽到斑斓的颜色,星火之芒,如花盛放,也是无法抵逾我此刻欢畅淋漓的心情。
喝完合卺酒,他搂住我的肩头,忽然道:“阿澜,今日的安排可还称心么?”
想起今早的撒帐,不由得点点头,慵懒地依偎在他宽大的肩膀上,鼻翼间隐约还是龙涎香芬幽的气息,眼前那小朵的烛花仿佛开出了一朵朵绚丽的春花,睫毛上似乎也是要飞起蝴蝶。
“我知道,这一切也是许不比民间的要细致入微,这儿事事都有宫规拘束着,但是我能做到的,一定为你做好。”
通常大婚要待完成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这六礼之后,方才能举行,但阿烨做到这般已实属不易。
抬头对上他的双眼,他眸中有幽幽的情意,犹如不尽的春风缠绵着花朵。
“阿烨……”我的声音有些咽哽,眼中腾起水雾。
在我任性又自负的早些年,这个天下对于我来说,就是一座冷冰冰的陵园,没有阳光,没有温暖,只有陈列出来的衰老和腐朽,我过的每一天都是孤独的。
但是每当想起阿烨,这个眼神清澈笑容可掬的男子,就感觉身上有披荆斩棘的力量,而且不由自主地欢喜,他带给我的欢喜,是不散的宴席。
师傅曾经问过我:“你这样认真,那么他对于你而言是什么呢?”
嗯,我对阿烨,无婚恋的需求,也是无近身之索,他对于我而言,大概是盛夏里,白瓷碗中酸酸甜甜的梅子汤。
他的俊颜近在咫尺,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眸色幽深,仿佛饱含了寒梅清影。
锦缎帐帷流苏溢彩,安静地逶迤于地,连帐外的红烛高照,也是只能映进一点微红而朦胧的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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