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七月初十。
这一日晚膳的主菜是扒猪脸,在一圈青色菜心的环绕之中,一只完整的猪脸微笑着,乖乖地趴在盘里,猪嘴开得大,摆成两端上翘。
看上去仿佛在对食客憨憨地笑,金灿灿,红彤彤,油腻光亮,这是我自己做的,味道浓厚,甜中带咸,软糯鲜咸,满口异香。
饭毕肚子太撑,便准备去上林苑走一走,从衣橱里挑出的纱质旗装是浅紫色,纳绣一株白色花树。头上插戴浅粉色绒花,为西府海棠的图案,又琉璃米珠步摇。
妆台上供着玉簪花,莹白玲珑,清香宜人,素雅静谧,不禁忆起从前在宫外的时光,那时阿烨第一次送我的花儿,便是这玉簪,心下微微一动,随手摘了两三朵插戴。
月亮已经升至半天,树丛中无数飞舞的流萤,在这些带着寒意的蓝色微光中,那平正高大的屋宇,檐上蹲伏的镇庭兽,显得格外幽异和宁静。
暑气渐渐被清凉之意逼散,加之小道上被宫人们泼了井水生凉,在朦朦月色下仿佛水银铺就一般,亮汪汪的。
伴随的宫人只有秋语,她在身侧为我轻摇团扇,道:“娘娘,如今僖嫔已被禁足,端嫔又是省事的,眼下这宫里便是卿贵妃独大了。”
前些日子宜嫔口中说的“动手”,便是这般了罢。
今早卿贵妃的猫儿不见了,不知谁说看见它跑到了咸福宫,承乾宫的大太监带领了一众宫人去找,结果在梓骊殿的床榻底下发现了木偶,被扎了好几根绣花针,背后还附了字条,写着“顺治十一年三月十八”,为阿烨的生辰。
这着实是诅咒之术,且证据确凿,一时间惊动六宫,几个素日里与僖嫔有怨的嫔妃更是在阿烨面前添油加醋,于是便更加认定她是因思念亡父过度而牵连,当下禁了足,没有御旨不可放出。
“无需理会,咱们独善其身便是。”我说着已经下了台阶,月白色纳绣里裙波光粼粼,落在地上仿佛盛开了一池水莲花。
上林苑中花香肆溢,太液池边的芦苇菱叶清香阵阵,浓光淡影,波光粼粼,稠密地交织着重叠着,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周遭的景色有淡淡的模糊。
有一女子侍立在池畔,月光从树枝间漏下来,仿佛稀稀疏疏的暗绣,落在她身上,越发显得身姿楚楚,那般纤细的身影,不是端嫔又是谁?
她身边的婢女雪鸢看到了我,连忙屈膝施了一礼,道:“凝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端嫔回首向我福一福身,掩了掩手中的红色肚兜,道:“娘娘吉祥。”
我随和道:“无需多礼。”
她面容憔悴,我原本只是虚扶着,不想她身子如此羸弱,只得用了劲,她那本就苍白的脸庞,配上冰冷的月光,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怜悯。
我关切道:“你的脸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适了?”
端嫔轻轻道:“臣妾只是思念家人,不碍事的。多谢娘娘关怀。”
闲话几句她便告辞了,我知道她是思念亡女,便目送她离去,看了一会儿星空,道:“这两日总想吃些甜腻的东西,待会儿让小厨房备下蜂蜜、桃仁、蜜瓜片、蜜饯樱桃、新鲜的玫瑰泥,姑姑做些八宝油糕。”
正说着,眼角的余光忽然卷触到一抹浮影,虽然隔得远了,可那样冷艳的容颜,似乎一道雪紫电光,划破暗沉的天际,不是莺贵人又是谁?
她孤身站在月色波縠、银光素涟之下,仿佛一朵绽放在暗夜微风里的红蔷薇。
我心下有莫名的情绪涌上,对秋语道:“我要一个人走一走,你现在便回去做。”
秋语不放心道:“夜深了,娘娘独自一人怕是不安全。”
我不以为意地接过枣红缂丝绣佛手彩云红木柄团扇,道:“这不是还有侍卫巡逻么?你去罢。”
秋语这才走了,待她走得远了,我才避进一处灌木丛中,悄悄看着重重花树后的莺贵人。
她穿着绣花软鞋,脚步轻盈,落在地上寂然无声,牵动了玫瑰色里裙,扬起浮波仿佛的涟漪。
她为何不穿花盆鞋?且怀里还抱着一个褐色的包裹,是什么?着实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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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一日之后,我让秋语悄悄传了话给透玉,要她得空过来,她也是答应了。
黄昏时分,流霞漫天,仿佛霓裳一般的华彩,我倚在暖阁下喝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煮的汤,看着千嬅领着小宫女们在庭院里收拾花草。
凝神间,秋语携了一抹浅绿色身影走进来,那是透玉,她向我行了礼数,道:“莺贵人让奴婢去尚茶库领些茶叶,奴婢绕了长街过来的,娘娘安心。”
我转动着一条十八子浅紫色碧玺手钏,道:“你是五月下旬去的浮樱殿,如今有一个多月了,可有发现什么奇怪之处?”
透玉滴溜溜地转了眼睛,道:“起初奴婢拘谨了些,只知晓莺贵人性子孤僻,素日里不曾与哪位小主娘娘交好,其他并无觉着什么。直到有一次夜里,奴婢看见莺贵人独自从角门出去,神情谨慎,后来奴婢留心,发现她每隔七日便会独自出去,且都会带上一个包裹,奴婢远远地看过,是绿色的衣裳,样子似乎与奴婢们穿的差不多。”
夕阳的余晖里没有薄薄的温意,反而寒浸浸地像是落在秋地上。
我眯了眯眼,道:“你现下是什么职务?”
透玉恭敬答道:“莺贵人的寝殿只让两个贴身侍女进去,奴婢只能在浮樱殿外头料理杂务,不过所幸月染与紫陌对奴婢有好感,倒也是说得上几句话,不过都是无关痛痒的,若是娘娘需要,奴婢可再去多打听。”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多问反而无益,你先继续留心罢。”
示意秋语递一袋银子,透玉千恩万谢地收下了,又快步从角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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