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二月二十八。
晨时清若前来邀我一同前去放风筝,我自是愿意,携了灵雲一路说笑到了上林苑,择了一宽阔的所在。
她的风筝放得极好,清风一卷便飞了起来,几乎不需小宫女们帮忙,想来幼时在家中也是惯于此技。
清若见风筝飞得高,乐开了怀,周遭的杏花盛开得铺天盖地,仿佛风铃般的朗朗笑声荡漾其间。
我在一侧看着,脸上堆了融融的笑意,眼角的余光却是卷触到一抹艳色的浮影,桃花蘸水的容颜,不是滟贵人又是谁?
???“凝妃娘娘吉祥。”她福了福身,扬着手中的绯红色纹绢,仿佛一只招摇的蝴蝶。
听她这么一称呼,我才想起,自己已经复位凝妃了。
伸手虚扶她一把,道:“贵人起来罢。”
她盈盈浅笑,气若幽兰,丝绸旗装上遍绣百蝶穿花,娇俏欲滴的颜色,头上插戴鎏金珊瑚珠花,垂下水红色的流苏,愈发显得她妖媚无骨,入艳三分。
“今日天气倒是好,只是巧了,遇见娘娘。”她看了看天上那只湖蓝浅翠的燕子风筝,“娘娘与鹃妹妹真真是好兴致呢。”
我定定地望着巧笑倩兮的滟贵人,只觉满腔的愤恨,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早霜那单纯的笑脸。
她大约是察觉到我的注视,转首看了我一眼,连连心虚地低下头去,再不敢抬眸。
随意掐了一串紫藤萝在手心,缓缓道:“听闻贵人睡眠不大好,时常要服用朱砂安神?”
“劳娘娘记挂,嫔妾只是早年被野猫吓到,没什么大碍的。”滟贵人有些讪讪的,垂首摸着袖口繁密的镶纹,默默无语。
心中冷冷一笑,滟贵人是康熙七年进宫的,在后宫浸了十年,却丝毫不会作戏,还敢谋害他人,狐狸尾巴真真是没藏好,不过眼下还没有足够的证据,先缓一缓罢。
我若无其事道:“本宫还有事,贵人自便罢。”
滟贵人如获大赦地走了,看着她渐行渐远的鲜红背影,我冷凝了笑意。
半日的时光匆匆而过,清若又笑又嚷,我取过纹绢帮她擦拭额角的薄汗,点了点她小巧的鼻子,这才各自回去用午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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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的月色如薄霜,波光粼粼地浮动着,空落落的台阶下有一抹纤瘦的身影,身着月白色丝绸旗装,宽大的袖口滚了两层镶边,用浅蓝色丝线绣着半开半合的栀子花。
头上只插戴白色绒花,跪在那清冷的粼光之中,端正得纹丝不动。
宫人逐一点亮檐下的绢纱宫灯,晕黄的暖色下,她的肤色仍是苍白,神色始终淡漠如在无人之境。
小顺子进来道:“娘娘,滟贵人说那件事不是她的本意,只是受皇后压迫,如今悔不当初,娘娘可要见一见?”
她好端端的竟然承认,还来找我悔过,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摇了摇头:“不必理会她。”
闲闲看着小厨房送来的荞麦皮馄饨,另有五荤五素:五指毛桃乳鸽汤、菠萝虾球、三鲜瑶柱、麻油沙姜鸡、鸳鸯炸肚、八宝酥皮豆腐、虾子裹烧茭白、马蹄核桃仁、松仁酥米熘鲜菇、砂锅白菜。
秋语上前道:“虽说她此举令人匪夷所思,但是娘娘当真不见?”
“等会儿,我先吃饱。”
我扬脸看了看窗外跪着的滟贵人,凛凛寒风之中,她衣衫单薄,盈然飘飘。
秋语盛出一碗乳白色的浓汤,道:“这是岭南新贡的五指毛桃,奴婢配以猪骨与乳鸽,让胡玉娘用小火慢熬两个时辰,您尝尝味道如何。”
我舀一勺吹了腾腾的白雾,喝一口,淡淡的椰奶香味盈满口中,赞道:“嗯!有一股椰奶香,虽然很淡,却甚是可口呢!”
秋语笑道:“此药材性平,味甘辛,行气利湿、舒筋活络、溢气生津、祛湿化滞、清肝润肺,对肺痨咳嗽、产后无乳等症都有很好的疗效。无论春夏秋冬,男女老少皆可食用。奴婢昨日值夜时听闻您有几声咳嗽,便寻了来熬汤,您喜欢便好。”
风吹过银杏树叶的声音漱漱,像是下着小雨,那声音隔得那样远,仿佛在遥不可及的彼岸。
沐浴之后我身着墨黑色织金凤凰丝绸旗装,头上插戴鹊衔瑞福金钗,徐徐步出,在围廊上站定,示意她起身。
滟贵人抬眸望着我,她容颜本就艳光四射,此时含了几分戾气,更有诡异难言的阴柔之美。
她正欲开口,却是闻得朱门有脚步声传来,原是小顺子从慎邢司带来了黎珍。
他身着一袭半新的葛草布衣裳,身形消瘦,但精神却是不错,想来那儿的郎官只让他做粗活,并无什么皮肉之苦,这也是我的意思,为的便是往后有用处。
黎珍在庭院中跪下,我静静聆听着不远处众多的脚步声,心知他快到了,便示意他一一道来。
“娘娘!”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声音像是从腔子里逼出来仿佛的不真实,幽幽一缕呜咽飘忽,“小人受过皇后的恩惠,故而言听计从,但那些粉末却是滟贵人给的,滟贵人的家乡盛产巴豆,皇后觉着甚好……”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在凝妃的膳食里下了朱砂,并未参与巴豆粉末一事!你不要胡言乱语!”话音刚落,滟贵人的身子剧烈地一震,仿佛有惊雷滚过她的天灵之上。她回过神,踉跄地后退了两步,随后“砰”地一声跪下,声音仿佛残败凋零的秋叶,“娘娘!臣妾是受皇后指使与压迫,无奈之下才行此事啊!”
我冷笑道:“皇后已暴毙,贵人即便要推卸,也是该找个活人。”
滟贵人一时语塞,仿佛只剩下了哭泣的力气,泪水如泉涌下,彼时她无施脂粉,脸庞依旧无半点瑕疵,因褪去了昔日的娇艳之色,竟是犹如清雨梨花,楚楚可怜,无限凄婉。
我惊讶,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女子?明艳不输阳春繁花,清秀可谓琼花甘泉,连伤心也是美得令人不忍移目。
“皇上驾到——”
随着梁九功的声音,阿烨已经步入庭院。
滟贵人看着他,神思不知游离何处,痴痴道:“皇上!”
阿烨走上前来与我并肩而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冷声道:“贵人赵氏,居心不良,打入冷宫,有生之年不得出。”
滟贵人的目光倏地一跳,骤然死死盯在阿烨身上,由炙热而至冰冷,神情近乎痴狂。
凄然呼道:“皇上!臣妾十五岁便侍奉您,如今已有十余年,难道这些年的相处,还不够您信臣妾一回么?”
阿烨果断道:“心已黑,不必信。”
滟贵人脸上全然失了血色,苍白如瓷,双肩瑟瑟颤抖,漆黑的瞳孔中早已失散了昔日的流光溢彩,只余无穷无尽的哀痛与绝望,很快便有两个侍卫将她架出了永和宫。
悄然叹一声,平凡家女子享受的是单纯的爱,而宫廷里的女子则是在手段中获取爱,与其说是爱,还不如说是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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