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迈进坤宁宫,身上的鹅黄色绣傲霜白梅的狐貂斗篷被大风吹得张扬而起,在冷寂的庭院中仿佛潋滟的蝴蝶,展开硕大华丽的双翅,越发显得庭院寂寂,重门深闭。
我冷冷一笑,步入凤仪殿中。
浓重的草药气味扑面而来,混着一个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颓败与胭脂的气息,那种气味,仿佛是深地里开到腐烂的花朵,艳丽的花瓣与丰靡的汁液还在,却已露出黑腐萎靡的迹象。
皇后身着明黄色寝衣,正在梳妆,衣着富贵,粉黛嫣然,也是无法掩饰不合时宜的苍白脸色,仿佛黑暗中丢失了呼吸的蝴蝶。
她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缀着一对红宝石祥云凤凰金簪,耳上依旧是那她素日里时常佩戴的鎏金东珠,但看得出有许久未曾翻新了,金漆脱落了少许,留下星星点点的斑驳,那镂空的五翟凌云图案也是已不再清晰了。
我徐徐上前,定定地看着她,道:“今日我来,只想问你一件事,你为何要害我害得那样深?”
她面容阴森,眼中射出两道寒光,道:“没有为何。”
我缓缓道:“仁孝皇后在坤宁宫产下皇太子之后几个时辰便殁了,那碗含有马钱子的补药是你送去的的罢?你害死了皇上的原配,自己则称心如意做了皇后,掌管六宫多年,该知足常乐了。”
皇后默默无言,目光仿佛冰锥,仿佛要将我的身子戳裂,我权当她默认,只是被她看得不自在,微微侧首,窗外的桃花开得极盛,只需一场淅沥的春雨,便可断送了最后的芳华。
“还不到四年,久么?”皇后喃喃自语,她的容颜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一朵悄然绽放于朽木上的玫瑰,转而惊愕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并不回答,只清浅一笑,道:“皇后,你好生歹毒,竟用马钱子。”
“她活该。”皇后的眼里露出狠戾的光芒,如嗜血的母兽。
我忍无可忍,鄙夷道:“要争要斗就得光明磊落,我最厌恶趁人之危之人。”
“帝王的女人,又有哪个的手是完全干净的?完颜氏,你能问心无愧地说自己没有害过别人么?”皇后直直地盯住我,似乎要望进我心里去。
“皇后处处雷厉风行,臣妾拜服。可臣妾真的没有害过别人……因为,您不是别人呐!”早春午后淡薄的阳光隔着窗纱照在皇后身上,照得她像尸体一样没有生气,我笑道,“另外,臣妾还有一事要告知皇后,您护甲上的薏米粉,是臣妾吩咐人染上去的。”
“完颜-澜汐,你这个毒妇!”皇后似乎是恨到了极处,忽然仰起身子,厉声喝了一声,那声音太过仓猝而凌厉,有着玉碎时清脆的破音,“若皇上知道自己钟情的是一个蛇蝎女子,痴心错付,会怎么想?你对得起皇上么?”
皇后本是虚透了的人,如何经得起这样激烈的情绪,不得不大口大口地残喘着,仿佛一条离开水太久,即将干枯的鱼,在松弛的尽头散发着无力的气息。
我无谓,淡淡道:“若说臣妾是蛇蝎,那皇后岂不成了蛇蝎之首了?臣妾只说过‘不喜勾心斗角’,却从未说过‘不擅长勾心斗角’。”
“若不时常勾心斗角,何来擅长一说?”皇后的双眼直直朝我射出狠戾的寒光,苍白干裂的唇瓣被自己紧紧地咬住,即便涂抹着鲜艳的红色唇脂依旧无半点血色。
“皇后这一句真是一针见血,可追根到底,若不是有皇后在前头做榜样,神态应变样样俱全,臣妾又怎能习得滚瓜烂熟呢?比起皇后残害皇嗣之毒,臣妾这等只能算是雕虫小计。说起来,臣妾还真得谢谢皇后呢。”我恬静地微笑着,仿佛五月青翠枝蔓间悄悄绽出的一朵红色蔷薇,如歌如血。
“本宫不甘心!本宫不甘心啊!”皇后颓然倒在榻上,阳光透过窗纱洒落进来,愈发显得她的脸色仿佛新雪一般苍白寒冷。忽然,她的眉心剧烈一颤,像被风惊动的火苗那种欲要熄灭前的惊跳,她不可置信道,“你……你……这燕窝有毒!你竟敢下毒害本宫!”
心下诧异,我并未有第二次的下毒啊。
“现下被本宫杀,安心了你!”我转身,入目的是卿贵妃清冷的笑容,仿佛罂粟花绽放,她并不诧异我的出现,只徐徐向皇后福一福身,“臣妾给皇后请安。”
她深深看我,那种眼神,甚是复杂,不过只明白一点,我的话已经说完,她应该有很多话同皇后说,我何必在此听着,索性款款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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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出了坤宁宫,走十余步便被身后的女声唤住。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卿贵妃身着月白色绣秋菊平金丝绸旗装。
头上插戴点翠金簪,是鸳鸯左右合抱,有无数明珠彩宝作底,更觉光彩耀目,只有那一抹绣着彩蝶繁花的围脖中透出丝丝春意。
她彼时背光而立,神情极为淡漠,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
记忆中,卿贵妃从不穿这样素色的旗装,难道她的意思是来给皇后送终?
紧接着,不容我细想,她冷然的声音直逼上我的耳后:“皇后已殁,你也是该淡出本宫的视线了。”
“娘娘好风趣,你我同住于六宫,朝夕相见,又怎会有淡出视线这一说呢?到底是娘娘说笑了。”我笑了笑,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
卿贵妃忽然逼上前来,举起手臂仿佛要挥来,然而却是拔下我头上插戴的一朵绒花,将其捏在手中慢条斯理地撕碎,忽地一挥,花瓣便星星零零地飘落于地。
她红唇轻启,声音犹如浮在水面泠泠相触的碎冰:“那这样呢?”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淡笑不语。
“很好!本宫喜欢你这样的女子!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卿贵妃笑得高深莫测,东珠耳坠随着她一颦一笑晃得如莹莹白雪一般。
康熙十七年二月二十六日,第二任皇后钮钴禄氏玉瑶,毙,谥号孝昭。
众人都说,钮钴禄氏整日整夜郁郁寡欢,是死不瞑目的,当然,这样的话只会在宫闱深处流传,永远也是流不到外头去。
天色渐晚,阔而远的天际里暮霭沉沉寒风凄切,重重殿宇楼阁在暮云晚霞的暗色余晖下逐渐演变成深邃而单薄的数叠剪影。
宫苑里深深的寂寞,都随着阴冷的地气缓缓涌了出来,整个紫禁城仿佛都被浸没在浓郁得化不开的阴翳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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