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渐渐地黯淡下去,被花影染成浅浅的微红,我正在抚琴,却是听闻一个晴天霹雳:贞宜格格方才吃了点心,毒发身亡!
我悲伤之余,想来想去有些放心不下,便赶去莲姿殿。
倪霜身着浅蓝色百蝠流云寝衣,月色薄露清辉,照着她恍惚的脸色,仿佛苍白的新雪,手中紧紧拽着涟心的肚兜,泪水淆然而落,滴在火盆内,引得火苗迅疾跳了一下,腾起幽蓝的火焰。
“澜儿,你不用安慰我了,我只想好好哭一场!宜嫔已经命人去查了,很快会有结果。”
倪霜的声音凄凉,我咽下到了嘴边的安慰言语,强忍着心口重重紧皱的郁结,陪她坐在暖阁下,默默无言。
殿中十分沉寂,几乎能听见更漏的滴答声,一双红烛摇戈着明灭的流光,时间久了,通红的烛火渐渐燃成淡淡的紫色。
朱漆木门有褐色的身影一闪,冰霞已带着一名宫女服色的女子进来走了进来,我认得出,那是宜嫔宫里的掌事姑姑“若薇”。
她行了礼,惋惜道:“莲贵人,翊坤宫的小厨房少了一个宫女,自事发后便失踪了,经询问,正是做八宝玫瑰小镜糕的,我家娘娘派了人去寻,又把南薰殿宫人的底细都查了一遍,已确认无人牵扯。”
若薇继续说了许多,尽量委婉,我散漫地听着,只知道最后凝成一个意思:那名宫女已溺毙在一口古井中,因容貌已被毁坏,辨认不出,故而无从查起,此事也是就不了了之。
月光清冷如霜,照在倪霜玉白的小脸上,仿佛积了一层碎薄的春雪。
她的泪大滴大滴地滑落在我裸露的手腕上,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我的心一阵一阵地哆嗦。
我轻颤道:“知道了,你回去罢。”
她答应了,又福了福身,冰霞忙送了出去。
殿中的菊花硕大花盘慵慵欲坠,红艳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每一朵的花瓣都繁复如绢绡堆叠,映得倪霜的脸庞仿佛失了血色般苍白。
我的眼角愈发湿润,像是风不经意地钻入眼底,吹下了眼前朦胧的一片。
待若薇走远了,倪霜方才掩面大哭,撕心裂肺道:“不了了之……涟心!我的涟心!”
我见她如此,心中不忍,却不知如何安慰,只好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和她紧紧依靠在一起。
两个影子落在墙上,像单薄的剪影,若是哪一阵风吹得大些,便要一同吹去了仿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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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七年正月三十一。
窗外有轻薄的飞雪纷纷,殿外树木枝条上有簇簇积雪,常常能听到树枝断裂的轻脆声响,白雪素光之中,迎春花点点鹅黄,仿佛疏落的金黄的星子。
上林苑的春光如织锦迷离,叫人情愿沉醉,金栏玉殿沉静伏在翠柳娇花之中。
彼日我与清若相伴去看望倪霜,彼时她正在梳妆,莲花螺钿朱漆铜镜映出她倦怠的神情,想必是刚从榻上起来不久。
消瘦的脸颊,上了脂粉,苍白的嘴唇,涂了唇脂,一切还如旧时,连领口上的翠羽流苏佩也是贞宜最喜爱看她戴着的。
我看着倪霜用火柴描眉,再想想自己用的螺子黛,深深皱眉。
螺子黛产量稀少,千金难求,从来只有皇后与最得宠的嫔妃才能用,即便是各宫主位,也是只用次之的铜黛,贵人用青雀头黛,常在用画眉墨,答应用火柴。
用火柴描眉?这是勉强过活,可倪霜是贵人的位份,却用了火柴,内务府果然拜高踩低。
我在她身后提醒道:“姐姐,涟心是晚辈,你已经为她簪了半个月的白花,今日便不必了罢。”
我的提醒是善意的,吴三桂战事未平,她一直佩戴着白花,并不吉利。
倪霜知我心思,只轻叹一声,挑出浅蓝色并蒂莲丝绸旗装穿上,摘下白色绒花,换了几枚深蓝色的珠花,这才为她黯淡的神色添上几分光彩。
清若融融一笑,道:“这种淡淡的蓝色甚好,既得体又不突兀。若儿与凝姐姐会常来陪伴莲姐姐,不让姐姐郁郁寡欢。”
“我十四岁进了宫,同年生下了皇大女怀淑格格,只可惜她因娘胎不足,三岁夭折了……康熙十三年我又生育了皇四女贞宜格格,当时她康健白胖……”倪霜神色恍惚,泪眼模糊,犹如被劲风扑灭的火苗。
我心下不忍,示意冰霞绞了一把热帕子过来给她擦试,又安慰道:“姐姐芳华正盛,又颇得恩宠,将来还会有孩子的。”
庭前一株株凌霄花开得团团簇拥,烈烈如焚,几乎烧红了半院空庭,只看上一眼,便能刺痛双目。
我示意秋语打开楠木透雕万福万寿镶黄玉食盒,亲自将热腾腾的药膳汤取出来。
“我做了药膳汤,极好的,几乎化去所有药味,只剩下淡淡的清香。”
这是吊了至少十个时辰以上的老鸭汤,这些粉丝一样的东西是被融化的鱼翅,鱼翅淡而无味,一定要用老汤才好。
寻常人做鱼翅用的都是鸡汤,却不知鱼翅鸡汤都是大补,两相叠加,虚火过旺,不如用这降火的老鸭汤。
而且宫中规定,平日里只有嫔位及嫔位以上,才有资格享用鱼翅、鲍鱼、燕窝,若是贵人或贵人以下,需要等到宴会才能吃上一回,而官女子,是没有资格参加宴会的,所以我做好了悄悄带过来。
倪霜知我心意,便悉数喝下,不过一刻钟之后却干呕了起来。
冰霞见我疑虑的目光望着她,便如实道:“我家小主每当心痛难过时便会干呕,这几日都是如此。”
我皱眉道:“这么下去可不好,得吃些安神滋补的汤药,不然身子怎的受得住。”
说着便吩咐千嬅去请曹芳前来,她答应了,过了一会儿便回来,曹芳拱手施了礼,把了脉象,细细分辨。
“如何?”
他低眉凝神片刻,随即道:“回凝妃娘娘,莲贵人已有一个月的身孕。”
呆楞片刻之后,喜悦顿时涌上心头,眼前仿佛有千朵万朵烟花瑰丽绽放。
倪霜已经好几日以泪洗面,如此下去身子迟早会受不住,这时再度有孕,无疑是雪中送炭。
侧首望着倪霜,她一脸惊诧与意外,想要笑,却先落了晶莹的泪。
清若喜道:“老天爷庇佑,不忍姐姐伤心,赶紧再让姐姐有了孩子。”
“只是……莲贵人因早年生育两次,月子都没有悉心照料,底子亏损,如今这一胎,怕是难以诞下。”曹芳似乎不忍,也是不愿说下去。
我怔怔地听着,不觉伤感了,心下一酸,恍然抬头间,窗外旖旎的木棉树一株连着一株,花朵殷红无比,如泣血一般。
殿外春光初绽,如一幅锦绣画卷绽放华彩,殿内却寂静无声,那样静,静得连花落的声音也是听得清,“扑答”,“扑答”——
半响,闻得倪霜喃喃道:“曹太医,我与这个孩儿能有多久的缘分?”
曹芳答道:“最多三个月。”
白松木小几上铺置着绯红色的锦布,倪霜用手一点一点抓紧,渐渐挺直了腰身,似乎背上长满了刺痛奇痒的芒刺,毫不留情地扎着她。
半响,倪霜忽然道:“既然注定要离开,那便得好好利用。”
“姐姐,你这是要?”着急的话还没说完,倪霜便执起手挡住我的嘴,她眼角盈盈的光仿佛一颗水晶,却迟迟没有落下。
“若是先查到是谁害了涟心,便先对付谁;若是先查清糯米骨一事,我便先帮你。若是时候到了什么都查不出,我便送走孩儿。”倪霜的声音里有伤心与疲倦,仿佛蒙蒙的潮湿雾气,让人觉着窒闷。
心下一惊,却也是无奈,她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
窗外雪子点点,飞舞于洁白的梅花之间,愈加显得临窗而坐的倪霜意态娴静,可在这之下,是一颗怎样伤痕累累的心。
凝神间,她又道:“曹太医,你可知道哪些可随身携带的打胎方子?”
曹芳想了想,低声道:“根心堂主人著有《坤道指南》,归尾、红花、丹皮、附子、大黄、桃仁、官桂、莪术各五钱,取白醋糊为丸。每服三钱,黄昏一付,半夜一付,五更一付,或一付即下,不必再服。”
倪霜点点头,神色郑重了几分,看着湘妃竹帘一棱一棱将郁蓝天空镂成细密的线,微微眯起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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