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梨五彩釉盘云朝阳屏风后传来稳重的脚步声,墨蓝色缎袍一闪,曹芳已端正站立于眼前,满面关切的神色。
他向我拱手道:“小主万安。”
我轻轻含笑,因着都是熟人,不必客套,便直接将这些天身子的变化告诉了他,他为我把了脉,低低叹一声,取了文房四宝,开始挥笔。
半响之后,他奉上药方,道:“这是温补的方子,用紫砂壶熬制两刻钟便好,名唤'五红水',适合气血两亏之人服用。娘娘如今元气大伤,身子虚透了,得长年累月服才好。”
我依言接过,不过是几味常见的药材,却都是极好的:红枣一两、红皮花生一两、红豆一两、枸杞子一两、红糖半两,水一分二。
我交给秋语,道:“明日便去寿药房各取一袋,回来自个儿配置,你们便不必天天走一趟了。”
秋语答应了,收好药方,道:“小主,晚膳已经做好了,这会子要用么?”
正巧我肚子咕噜咕噜叫,顿时大窘,千嬅连忙下去准备,倪霜为着不让气氛尴尬,便与我闲话。
过了一会儿,千嬅便端来晚膳,主食是山楂胡桃粥,另有三荤三素:桃仁山鸡丁、糖心鸡蛋、番茄牛肉丸、彩椒口蘑、清炒腰果芹菜心、五香花生米。
千嬅把菜品布置好,道:“小主先吃着,奴婢让小厨房在炖燕窝鸡丝汤,晚些时候您喝了,安神入睡。”
我看着菜品,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妃,而是贵人之位。
宫中饮食上划分等级,官女子为一荤一素,答应与常在为二荤二素,贵人为三荤三素,嫔为四荤四素,妃为五荤五素,贵妃为六荤六素,皇贵妃为七荤七素,皇后为八荤八素,太后为九荤九素,皇帝为十荤十素。
曹芳收拾好了医箱,正要向我辞行,无意间望了一眼我的吃食,急道:“娘娘,这鸡肉怎能与芹菜同食呢?会伤元气的!”
我还未反应过来,倒是倪霜先一愣,惊道:“还请曹太医试菜!可得说清楚了!”
曹芳执起碧玉箸依次尝了,皱眉道:“不止这两样,还有这番茄牛肉丸,并非牛肉而是鹅肉,鹅肉忌与鸡蛋同食,会伤元气。且这道清炒腰果芹菜心,有许多黄瓜丁,黄瓜若与花生同食,会伤身!”
听着曹芳的话,愤怒、震惊、委屈,齐齐逼了上来,涩涩地堵住了喉咙,忽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我望着外头雪花纷扬洒落,那一丁一丁细白冷硬的雪花落在殿外的青石地上,看得久了,仿佛钻到了自己的眼底,一星一星的冷,冷得连满心负面情绪也是不能化作热泪流出。
不知过了多久,雪白而模糊的视线里终于有旁人闯入,那是匆匆赶来的阿烨。
他满面焦急的神色,上前拥住我,温热的气息把我包围,之前心里的难受仿佛淡了些。
梁九功见状,识趣地领着众人退下了。
夜色如轻纱扬起,四散弥漫,帐帷皆以鎏金银鸾钩挽起,月白色长穗垂落于地,殿内寂静无声。
榻前有一双麒麟绣球的珊瑚烛台,红烛是新燃上的,徐徐地燃着的流丽而微红的光,加以云丝刺绣如意团花图案的大灯罩,无一丝烟气。
“几位内阁大臣前来商议吴三桂之事,我这才离开了,你还好么?”
抬头望着他的眼,他的眼比灵雲还要严重,我忍住心痛,甜笑道:“我没事,让你担心了。”顿了顿,又道,“糯米骨一事,你可信我?”
“我信。”阿烨并无半点犹豫,我的一颗心随之被填得满满的。
心下无比欣慰,却也是愧疚道:“我连累了贵妃。”
他抚摸着我的脸颊,忽然手僵住了,像寒风初起时冻住的枯萎枝桠,半响,他才道:“我让梁九功去看过,贵妃的脸色还是很苍白,不过太医说只要好好调养,她的身子很快会恢复的。阿澜,你无需自责。”
我点了点头,依靠在他怀里,他脚上是新制的狐貂暖靴,明黄的云丝缎上遍绣碧绿的藤蔓,蜿蜒不断,叮缀无数细小的米珠,雅致华贵。
“你有想过做贵妃么?”
夜风带着辛夷花的芬芳,有莫名的诗情画意涌来,那花儿开得正盛,深紫色的花蕾仿佛火焰燃烧,恣肆地张扬着短暂的美丽。
“我不在意名位,只在乎你的用心。”我的手掌一点一点攀上他的胸口,龙袍下有滚热的心跳,带给我罹乱之中的些许安定。
风脉脉,雪簌簌,天罗地网,一切尽笼罩在冰天雪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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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七年正月二十九。
午后的阳光照在脸上,殿内的红箩炭烧得多了,浅粉色云锦寝衣吸附在身上有微微的热。
待到恍然醒神,便起来喝了温热的五红水,鸳鸯莲纹白瓷小碗置于身前,红澄澄的汤汁倒映着自个儿容颜。
正巧灵雲捧了一束新绽的馨口腊梅进殿,花瓣小巧敦厚,嫩黄色的蕊儿含着冰雪凝露,芬芳馥郁,我手执银剪子,慢条斯理地修剪着,再插入铜胎画珐琅花樽,这般倒是得趣。
我不解道:“端嫔是个端庄淑惠的大家闺秀,应该会讨老人家喜欢的,可那日去慈宁宫,太皇太后仿佛不大喜欢她。”
秋语思虑了一会儿:“小主有所不知,在五年前,端嫔的父亲因受贿被告,后来在后宫中传开,卿贵妃主张严惩,皇后却说念在初犯,罚俸贬官也是就罢了。因当时董家在南方水灾里立下大功,又得皇上器重,加之皇后时不时苦口婆心地求情,最后董达齐从五品郎员外贬职成县丞,又罚俸三年,董家这才逃过一劫。”
我挑一挑眉毛,饶有兴趣道:“这么说来,皇后还是端嫔的恩人?”
秋语点了点头:“在此事发生之前,太皇太后对端嫔虽说不上喜欢,可也是不算讨厌,此事之后,太皇太后觉着,一个受贿官员的女儿,本性也是好不到哪里去,这才开始冷落端嫔。端嫔自知不受太皇太后待见,于是连出入慈宁宫请安的次数也是寥寥无几,只一个月去一次。”她向青鹤卷草纹玳瑁九转火炉里加了几块红箩碳,腾起幽蓝的火焰,“当时皇后母家还未衰落,与贵妃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后宫被分为三拨,一拨是皇后的人,一拨是贵妃的人,另一拨嘛,就是不想得罪哪一尊大佛的。卿贵妃无数次地对皇后冷嘲热讽,好几次弄得皇后十分尴尬,端嫔也是懂得知恩图报,都自告奋勇地为皇后解了围。”
问了几句便也是觉着没什么,正欲继续修剪花枝,却猛然忆起临走前惠双说过的一句话,忙道:“姑姑,你可还记得,我给太皇太后侍膳那日,太后曾说过端嫔方才请过安?”见秋语点了点头,又道,“她一个月给太皇太后请一次安,我侍膳那日是正月十七,而糯米骨那一日是正月二十六。”
“这事,的确蹊跷!”秋语清澈的眸子依然如旧,仿佛是一泓不见底的深潭,轻轻漾了一圈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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