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正月二十二。
这一日精神极差,肌肤都吃不住胭脂水粉,都是一丝一丝地浮着。
窗外冷月高挂,静得唯独剩下咆哮的北风,偶尔将枯树枝吹得折落。
我甚无胃口,心不在焉地用完了,便用茶水漱口,看着千嬅与灵雲收拾膳食。
秋语担忧道:“小主今日身子不适,奴婢去请曹太医来瞧瞧罢?”
我低垂双眸,淡淡道:“不用了,我只是中午梦见了早霜……”
她轻轻叹了口气,顿了顿道:“那奴婢去给您炖些牛乳茯苓霜,晚些时候服用,好睡得安稳些。”
秋语如此贴心,我自然是答应了。
不知怎的,身子有些发冷,便打开白檀木雕梅二十四幅密格金丝衣橱,要再添一件衣裳。
眼角却瞥见一袭舞衣,那是我带来的,洁白细腻,十分雅致,想着许久不跳白纻舞了,懒懒地待着不动也是不妙,合该活动活动,心一动便换上了,又篦了高把头。
来到庭院中轻缓入舞,举起双臂徐徐挥着长袖,此为拂袖。
舞衣本是用纻麻织成的布,质地飘曳轻盈,仿佛蓝天上飘动的云朵,翩翩起舞时格外婀娜多姿。
又时不时倾斜着,缓缓转身用双手微掩面部,半遮娇态,此为掩袖。
夜风拂过满庭梅花,一朵朵飘落又扬起,落在我的肩上,抚过脸颊、鬓边,随着长长的衣袖漫天飞舞,点点清雅,更是妖媚。
足下旋转得愈来愈快,不断挥舞双臂,此为飞袖,裙裾犹如牡丹怒放吐华,环佩飞扬如水,直旋得周围树影都成了一团团的白色烟雾。
最后渐渐转慢,以扬袖落幕,臂间腰上银月般华美的轻纱徐徐铺展开去,铺成了一朵璀璨的娇花,怒放在汉白玉殿石之上。
一曲白纻舞下来,我已是流津染面散芳菲,取过纹绢擦拭薄汗。
“凝妃,朕今夜若不来,便错过了,着实抱憾。”
我寻着声音望去,阿烨身披墨狐皮斗篷,面若冠玉,气宇轩昂,于朱门长身玉立,正神色复杂地望着我,深邃的眼眸熠熠生辉。
他来看我,着实令我欣喜,心中仿佛有蜜糖缠绕,慢慢化作嘴角甜甜的笑意。
梁九功何等乖觉,即刻恭贺道:“恭喜宁嫔娘娘荣升妃位。”
一弯清浅的新月遥遥在天际,月色冷淡如白霜,只存了迷蒙的轮廓,他踏着新雪稳步走来,龙涎香细细,一丝一缕沁入心腑。
我融融一笑,道:“我很高兴你来。”
他缓了缓又道:“我要给你起了新的封号,不再是安宁的宁,而是凝固的凝。”见我不解,他笑了笑,语气像山顶上一抹美丽的朝霞,温柔得不像话,“我真希望时光凝固,这样便能一直看着你,陪着你。”
他的双掌按在肩头,滚热滚热的,我不好意思起来。
低眉,脚上是一双新得的鹿皮小靴,取了金丝银线在烟雾色锦缎上头绣出一朵朵百合,花蕊另缀白琉璃、蓝玉髓、黄琥珀无数,矜持的流丽,含蓄的璀璨。
默然良久,微微仰起头,满树梅花如白玉盏一般,一小朵一小朵,香远益清,直能醉人。
我指着那一树开得最好的白梅,道:“你去帮我折一枝,好不好?”
他点了点头,转眼间一支绽放到极致的白梅便递到我眼前,我含羞接过,他摘了一朵为我插戴,道:“今夜月色甚好,合该去屋顶小斟几杯酒,方才怡情。但是看你的面色似乎不大好,可是方才累着了?”
我道一声“不碍事”,便遣小顺子去库房搬来木梯子,又取了新制的酒酿温过,与阿烨一同爬到屋顶,坐在琉璃瓦上赏月,偶尔有风至,大团大团的雪花被吹过宫墙,纷纷扬扬。
因着屋顶风大,阿烨主动将身上的墨狐斗篷盖在我身上,笑道:“梅影香,思念浓,待风吹散一池莲花,再与卿踏雪寻梅,对月醉。”
我的酒量并不好,三五杯浓香的鲜虾甜酒酿下肚,已渐渐有了醉意。
“数年春秋几载雨,犹记旧年繁花深。为君暖清酒一壶,提笔半厥诗如故。”
倚着阿烨的肩膀,朝他胡乱挥了挥手,含糊不清道:“我要睡一会儿……”
他解下身上的斗篷给我披上,低头亲了亲我微热的额头。
风花雪月,大概便是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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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七年正月二十三。
午后黄淮便前来宣读封妃的圣旨。
按着妃位,杏黄色立龙戏珠配八宝寿山江牙立水、立龙之间彩云纹的貂缘朝袍,镂金饰宝的领约,蜜蜡与珊瑚穿成的朝珠三盘,朝冠一顶早已备下。
我一一穿戴后,仿佛被笼罩在一团金色的光晕之中。
珠玉环绕,宽大的袖子斑斓如天边的云霞,一朵朵巴掌大的牡丹仿佛盛开在裙裾之上,摇曳于云端。
整件吉服华贵富丽中更见大气清雅,的确美得名副其实,微微一晃便是波光粼粼。
秋语为我整理着吉服上一颗翡翠平安扣,道:“娘娘如今是妃位了,又与莲贵人、鹃贵人、宜嫔交好,在这宫中,到底不会太寂静。”
我轻轻一笑,轻抚袖子上的缠枝西番莲花纹,连绵不断的合浦珍珠溜过,簌簌的有点痒,仿佛什么东西饶动着心房。
乘坐肩舆到了坤宁宫,皇后的贴身宫女穗依出来引我进去,凤仪殿中有沉郁的紫檀木气息,若即若离。
皇后端坐着,身着一袭明黄色丝绸旗装,袖子与衣襟取金线挑制出连钱图案,点缀细碎的金水菩提珠子,远看光彩夺目,近看细致入微。
外头是一件氅衣,缜密的绒毛纯白如雪,密密麻麻的金线绣出绵延不断的金莲朱樱,那金莲一朵连着一朵,樱桃鲜红欲滴,极为精细,想必是绣娘绣了拆,拆了绣的,极为费心。
锦垫早已铺设在凤座之下,我徐徐跪下,听着皇后教导。
“完颜氏得天独厚,特晋为凝妃,今后要悉心服侍皇上,尽心尽力为皇家绵延后嗣,也是要与众妃子同心同德、和睦宫惟。”皇后的神情有着异于寻常的平静,然而眸中却有着凛然拒人于千里的冷漠。
“今日得皇后教导,不胜欣喜,臣妾铭记在心,不负期望。”含了恭敬的笑意,语毕深深一拜,我伏在地上,尘灰弥漫于地的气味,微微有些呛。
回到绛紫殿后,嫌着头发上的桂子油过于油腻,便简单地洗了头,用一对玉兰簪束起,又换了寝衣,殿内烧着红箩炭,我不再需要穿上其他。
寝衣的袖口上遍绣缠枝百合纹样,一小朵并着一小朵,临水照花的姿态,取了极细的银线勾勒了轮廓,有含蓄的繁复之美。
心血来潮想要绘画,正欲吩咐秋语备下文房四宝,无意间抬眸,发现宫门外的人群。
我淡淡一笑,道:“延禧宫今日恐怕是要宾客满门了。”
灵雲也是望了望,笑道:“今日是娘娘封妃之喜,各宫妃嫔都来向娘娘请安贺喜呢!不过娘娘此时打扮,恐怕是不见客了罢?”
我取过银签子签一枚蜜饯苹果吃了,淡淡道:“灵雲,你入宫有几个年头了,自然知道该如何应付。”
灵雲会意,旋身出了落樱殿,在外头含笑推拒一切喧扰与探视:“凝妃娘娘倦了,在殿内小憩,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能与各位娘娘小主相见了。”
庭院里余晖脉脉,斜斜照进暖阁里,光线被重重锦帘掩映,更暗淡了几分。
绘画了许久,为一幅山水风景,已是酉时,天空渐渐暗了下来。
我懒懒道:“让小厨房做些清淡的晚膳,我乏了,吃完好歇息。”
秋语答应了,过些时候便端来柴鱼花生粥,另有五荤五素:火腿鲜笋汤、鲈鱼蒸蛋、鸭丁溜葛仙米、持炉珍珠鸡、白萝卜红焖扇贝、番茄马蹄、腰果香芹熘虾仁、琼楼玉宇素什锦、蜂蜜花生、琥珀黄瓜。
“这几日总觉着身子不适,像是哪里漏着风仿佛的,想必是年幼时大病一场所落下的病根,明日让千嬅去请曹芳过来,开几味药物滋补一下。”
秋语遗憾道:“真不巧,今日听灵雲说起,曹太医的父亲病了,他回乡下照料去了,恐怕得过几日才回宫。”
我舀一勺腰果香芹熘虾仁吃了,想了想道:“那也是罢了,等他回来再说,先让小厨房拿吉林人参炖了乌骨鸡服用。”
秋语点了点头,待灵雲委婉推拒了所有嫔妃,我用了晚膳,便在七宝琉璃贵妃榻上小鎴。
天色已经沉了下来,小顺子在庭院里忙着掌起绢纱宫灯,一盏一盏次第亮起来,照亮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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