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六年十二月三十一。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因为是除夕家宴,除了二位太后畏寒不肯出寝宫,六宫的嫔妃倒是齐全了,都聚在朝霖殿,与帝后一起守岁。
合宫朝见的日子,一众妃嫔自然是卯足了斗艳之心,个个打扮得如三春盛放的花朵,唯恐落了人后头,就连素日里钟爱淡妆雅服的宜嫔也是穿上一袭桃红色绣繁花双鸾吉服。
为求节日喜庆之意,妃嫔们的身上大都是织金的吉服,连那些位份低微久不面圣的宫嫔也是穿着掐金丝的锦缎宫装。
放眼望去尽是金闪银烁,兼之环佩珠玉的光芒闪耀辉映,紫禁城内一片歌舞升平的浮华璀璨景象。
皇后早已端坐在阿烨身侧,明黄色八团云龙吉服,正面大大的寿字用红色丝线构边,彩织蓝龙穿金寿字八团及海水江崖等纹样,妆花缎接领、袖及接袖饰团龙朵云,另缀铜鎏金錾花扣四枚,花纹舒展豪放,线条清晰流畅,晕色沉稳庄重又不失华丽。
首饰皆为千叶攒金牡丹,整个人仿佛被笼罩在一团金色的光晕之中,中宫威仪,叫人不敢直视。
再转眸扫一眼卿贵妃,她身着墨绿色吉服,繁密的并蒂菊与金丝雀相得益彰,火狐围脖为她的俏脸添了几分娇艳,
头上插戴一对金簪,簪首垂下鎏金锦鲤,还有鸽血红宝石。
卿贵妃似乎很喜爱锦鲤,不但承乾宫中养了几大缸锦鲤,首饰中也是有出现。
我静静看一会儿,便专注于吃食。
桌面上林林总总,多为鲁菜,宫女们流水仿佛地端上来:捶鸡面、汤爆双脆、京酱肉丝、糖醋里脊、烧蛎蝗、白汁瓤鱼、糟熘鱼片、奶汤鲫鱼、奶汤核桃肉、奶汤蒲菜、拔丝山药、琉璃空心丸子。
苏菜与浙菜仿佛清秀素丽的江南美女;鲁菜与徽菜仿佛古拙朴实的北方健汉;粤菜与闽菜仿佛风流典雅的翩翩公子;川菜与湘菜仿佛内涵满身的才艺名士。
宋朝之后鲁菜就成为“北食”的代表,明清两代鲁菜已成宫廷御膳主体,其特点是清香、鲜嫩、味纯而著名,讲究清汤与奶汤的调制,清汤色清而鲜,奶汤色白而醇。
“皇上规定,后宫有皇后一人,皇贵妃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贵人、常在与答应则无定数。现下皇贵妃与妃位都空着,皇上这些日子可有要晋封的宫嫔么?”卿贵妃拨着指尖上凤仙花新染的颜色,那水红一瓣,开得娇弱而妩媚。
我与倪霜相邻而坐,闻言悄悄观察她的神色,只见淡淡的,仿佛天际一抹云烟,偶尔有烛火照亮她头上插戴的绒花,幽蓝如星芒的暗光一闪,仿佛落蕊芳郁,沉静熠熠。
这枚绒花名为福寿三多,佛手、仙桃、绶带鸟,原本是一对,其中一只绶带鸟为浅蓝色,另一只为浅粉色,我留了浅粉色的,赠予倪霜浅蓝色的,这是我深深的祝福。
???我也是没去仔细听阿烨是如何回答卿贵妃,只默默将酒盏斟满,是用茱萸肉与黄酒酿成,补肾补肝,固虚止汗,古人云一一暖腹辟邪消百病,延年胜过枸杞羹。
席间丝竹管弦欢声笑语不断,而我喜静,于我却是嘈杂之声。心中想着下次见阿烨,和他说说这事,可否不来家宴。
阿烨吃着香辣糟扒熊掌,笑道:“朕听闻尚花房的宋梅春兰开得正好,待会儿便叫人送几盆去徳贵人的秋水阁。”
德贵人起身谢了恩,笑得温婉而柔顺,仿佛九月含露而开的小小雏菊,道:“宋代诗人苏轼曾于中秋夜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臣妾想,除夕夜也是团圆之夜,臣妾愿以玉箫奏此曲为家宴助兴。”
后宫之中当属太皇太后的萧吹得最好,其次便是德贵人,因着她性子不喜张扬,故而嫔妃们顶多远远地听过几声,都不曾亲眼目睹,闻得她今日要献奏,皆含了期许的神色。
阿烨遣了魏贞去将德贵人的蓝田玉萧取来,想着清若擅此曲,又取了她的古筝来合奏。
德贵人倒是无异议,面色平静无波,接过玉箫便从容不迫地吹来。
那是行云流水般的音律,仿若浮萍飘飘,碧绿而明净,又仿佛穿过松竹的清风,徐徐绕梁,道是无情却胜有情,与她娇小的形象并不相符,着实令人惊讶。
我担心清若头一回献奏会紧张,默默给她关切的笑容,清若回了笃定的微笑,不紧不慢地走到古筝前坐下,素手抚弦,纤指轻拢慢捻,音律缓缓流出。
仿佛四月风轻抚过脸颊,如婴儿手一般暖而软,又仿佛一对妙龄少女于花树下私语,绵长悠悠。
德贵人的清爽与清若的温柔合在一起,倒是相宜了!
伴着袅袅弦音,她轻声哼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仿佛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那声音仿佛带了花露芬芳,又仿佛饱满的石榴颗粒,入耳甜而不腻,叫人闻之欣悦。
清若容颜剔透,在烛火下仿佛无瑕美玉,连我都不由得注目。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心下惊讶,难怪阿烨曾经这般赞美。
筝弦潦潦,箫声泠泠,只觉灯馨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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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七年正月初二。
午膳的主食是扁豆猪手粥,另有四荤四素:血粉羹、糯米鸡、菜脯炒鸭蛋、柠檬烤鱼、海米菠菜、香菇莼菜、酒醉冬笋、蟹粉豆腐。
吃到一半见秋语进来,说太皇太后方才去赏梅,回宫时脚踩空扭伤,因不喜苦药与异味膏药,太医们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法子。
我诧异不解道:“太皇太后身边的宫人向来稳重,连端茶奉水的小宫女都是历练多年,这样的事,怎的还会发生呢?”
“是啊,奴婢也是想不明白,太皇太后身子康健,从未跌倒踩空过。虽说这儿冬天里有雪花,难免路滑,但这几日都不曾下雪,雪堆合该被清理干净……”秋语说着说着,笑意渐渐淡下去,成了幽微一抹,仿若落日时分即将被夜色吞没的最后一缕霞光。
我取过纹绢擦拭了嘴角,道:“不管是何缘故,我既是皇上嫔妃,得去看望她老人家。”
浅紫色折枝花堆丝绸旗装衬着我,仿佛朱阁绮户里映进的一轮上弦丹色,清澈而纯净,再配着深紫色绣榴开富贵氅衣,有含蓄的璀璨与喜庆。
我环视一圈,确保衣着打扮无误,这才前去慈宁宫。
斜阳如金,落在宫苑殿宇重重叠叠的琉璃瓦上,流光如火如霞,耀眼夺目。
素心殿外的镂空檀木走廊上原本种植着一盆盆镶边寒兰,现下已凋谢得寥寥无几了,唯有几个宫人在垂首打扫着。
有小宫女进去禀告,很快又出来引我进去,彼时太皇太后正在暖阁翻阅书卷,苏麻姑姑相伴在侧。
她往紫铜狻猊小香炉中添入一小块压成莲花状的香印,又加了银叶和云母片,袅袅淡烟,溢出雨后梧桐脉脉翠色的清逸,愈发衬得殿内安宁祥和。
我屈膝施了一礼,太皇太后也是不为难我,示意我起身。
“今日怎的这般热闹?端嫔前脚刚走,你便来请安了。”
我微笑道:“臣妾听闻太皇太后身子不适,心系着。”
太皇太后淡淡一笑,她的燕尾簪着一朵翠翘明珠华胜,是妇女一种花形的首饰。
明珠为拇指大的一颗,温润浑圆,有迷离的光晕,翠翘是用上好的翠鸟的羽,且是软翠,细腻纤柔。
我这才看清,她的美,是在冷淡的光晕里,仿佛昙花—般在幽夜里悄然绽放。
“坐罢。”她话音刚落,便有小宫女搬了一个紫檀雕并蒂牡丹绣墩给我,我依言坐下。
我慰问了一会儿,太皇太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目光依旧流连在书卷上,那微微发黄的书页有草木清新的质感,想是翻阅得久了,触手时微微有些毛躁,不复如昔光滑。
我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小物件,摊开手掌,是方形的白瓷胭脂盒,用金丝镶边,顶上绘了一簇深粉淡蓝的牡丹,清雅别致,不失华贵。
我如数家珍道:“此药膏乃臣妾拙作,是用金银花、何首乌、虎骨、肉桂、丹皮、川穹、白芷、红花、薄荷制成,有活血化瘀之效,每日涂抹三日,可缓解痛楚。”我低眉奉上,虔诚道,“望太皇太后笑纳。”
太皇太后侧目,奇道:“虎骨能固肾活血,延年益寿,只是珍稀难得,你从哪儿得到的?”
我如实道:“皇上常佩戴一个虎骨扳指,一日臣妾提起药膏缺少此物,皇上便摘了下来给臣妾磨了些许粉末。”
太皇太后闭目轻嘘:“似乎有海棠的香味。”
我温然一笑,道:“太后好灵的鼻子!臣妾瞧着上林苑的西府海棠开得正好,便摘了些晒干研磨成香粉,太皇太后不喜药味又不喜香料,所以臣妾想了这个法子。”
“宁嫔有心了,哀家试试。”
太皇太后平缓地说着,笑容一如既往的浅淡,维持着疏离的客气,像冬日里的毛太阳,明亮,却没有热度。
出了慈宁宫一路回宫,绕过长街,经过莲姿殿时,倪霜正抱着贞宜轻轻哼唱,引得小人儿笑个不已。
那是《莲叶何田田》,从前南府戏班的歌伎娓娓唱来,甚合她的心意,那词曲记得分明。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水覆空翠色,花开冷红颜。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间。蒙君赠莲藕,藕心千丝繁。蒙君赠莲实,其心苦如煎。”
一树梅花粉色堆拥,又仿佛大片被艳阳照过的云锦,芳菲千繁,仿佛轻绡舒卷。
倪霜自打那夜之后便一直未出启祥宫,心情也是萎靡不振,我放心不下,日日都前去看望。
彼日这般景象,我自是欣慰,慢慢走开,不去打扰她们母女二人难得的独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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