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六年十月二十七。
日午后,我在廊下赏着内务府新送来的两缸金鱼,海口哥窑瓷冰裂大缸里头种着虎尾兰,正反两面具白色与深绿色,有横向云层状条纹,叶状仿佛虎皮,鲜翠欲滴,令人见之清心,一朵朵小花露出水面,恬淡的香气扑鼻。
秋语走过来,轻轻道:“娘娘,天渐冷了,皇上赏赐的翼南棉可有什么打算?”
我低眉看着波光如碧,翠叶如玉,花簇繁多,彩鱼悠游,着实可爱。
“我想自己做个枕头,姑姑去帮我拿料子与丝线来。”
待秋语备好的物品,我进了殿内,拾起雪白的绸缎,一时半会儿竟想不出要绣什么花样。
“姑姑,你说我要绣什么花样好呢?”
秋语眼波一转:“您很喜欢赏花,不如绣花卉?”
我心下赞同,欢喜道:“如今是冬天,梅花遍地,这缎子是白色的,就绣绿萼梅好了。”
绷了绸缎固定于绣架之上,我取过绣花针,穿了浅绿色丝线,为着更精美,又参了一根银线,一心一意地绣了起来。
枕头做好后不久,灵雲来报:“娘娘,荣嫔与德贵人过来了。”
我默许之后,很快她俩的身影已步入大殿。
荣嫔依旧是最浅最淡的丝绸旗装,这一日依然是月白色,疏落纳绣数枝彩色的兰花。
头上插戴的金钗是鹊衔瑞福,镶嵌彩色宝石无数,美玉则泛着温润的光泽。
德贵人并无十分容颜,只是中上之姿,却有着小家碧玉的温婉可人,她轻浅的微笑着,颊边梨涡微现,一双眼眸仿佛秋水,清湛有神。
头上插戴浅粉色绒花,身着浅粉色遍绣玫瑰丝绸旗装,一般深深浅浅的粉色难免落了浓墨重彩的俗套,但在德贵人的恬静微笑下显出了淡淡的秀气。
荣嫔笑得无害:“宁妹妹,姐姐今日受了贵妃娘娘的吩咐前来看望你,还带了德妹妹一块儿来。”
“见过宁姐姐。”德贵人向我福一福身,朱唇轻启,呵气如兰,白皙皓齿显露恰到好处,望之,顿生喜爱之情。
千嬅搬来花梨木雕西番莲卷叶绣墩,我示意德贵人坐下,又与荣嫔并肩而坐,唤过早霜奉上茶水。
灵雲经过上次的事情,对端茶倒水一事颇为后怕,于是我多吩咐早霜、千嬅二人。
荣嫔打量了绛紫殿一圈,回头瞧见我身侧的枕头,道:“这个方枕似乎是新制的?姐姐可否瞧一瞧?”
我笑道:“自己做的小玩意。”
绸缎被阳光照得有些发光发亮,一朵朵绿萼梅灵动婉约,仿佛盛开于枝头一般,隐隐有清冷的气息。
荣嫔轻轻抚摸,笑道:“妹妹的手艺真是灵巧,瞧这上头的绿梅,绣得栩栩如生,姐姐看着都仿佛闻到香味了。”
我神色淡淡的,道:“闲来无事,做些小玩意儿,打发时间罢了。”
德贵人乌雅氏是从官女子一路晋封的,言行举止都十分谨慎,进了殿中后一直中规中矩地坐着,我看了看她,梨涡浅浅,笑靥依旧,仿佛兰花般温婉安静。
凝神间闻得荣嫔道:“德妹妹,时辰差不多了,你该回去给太皇太后抄录经文了罢?”
德贵人知晓荣嫔的意思,起身福一福,低眉道:“嫔妾有事先走一步,二位姐姐慢慢聊。”
我点一点头,唤过秋语好生送客,荣嫔看了看周围的宫人,侧首对我挤眉弄眼,我知道她是要我支走她们,但又不知荣嫔要干什么,只好假装不曾看见。
荣嫔忍不住倾身拉了拉我的袖口,秋语见我示意她们出去,便一一退下,却也是只是退至殿门外,一有风吹草动就能进来的模样。
荣嫔不由得失笑,道:“宁妹妹,姐姐有事要讲,可否摒退左右?”
我笑了笑,道:“不用了。”
阳光落在近乎透明的云丝窗纱之上,那一旋一旋的波纹兜着圈儿,似乎要把整个人都卷到海底去。
“妹妹可曾听闻过仁孝皇后的故事?仁孝皇后于盛年暴崩,妹妹不觉着蹊跷么?”
我顿感无趣,一头雾水。
荣嫔笑了笑,那笑意清淡而稀薄,犹如透过千年冰山的一缕阳光,携着深重的寒气,又仿佛在夜雾深重的林间飞出的几只萤火虫的光芒,微弱而辽远。
她抿了抿嘴唇,忽然道:“你说,要是有心人将马钱子混入补药中,恰巧那人又因生产而体虚,那这药是不是发作得更快了?”
荣嫔有一搭没一搭地合着哥窑瓷冰裂盖碗,她水葱仿佛的指甲涂抹了蔻丹,随着她的动作,极仿佛血一般刺目。
我顿时听得莫名奇妙,不解道:“你在说什么呢?”
荣嫔深深地望着我,仿佛要将我牢牢印住:“冤有头!债有主!妹妹可知现在的皇后娘娘是怎样才致终身不孕的?”
那一瞬,有一个念头,几乎如滚雷般震过我的心头。马钱子毒发并无症状,只是无缘无故猝死罢了。
若是仁孝皇后喝了那参汤,便会在生产中心力衰竭而亡,并无一点点中毒的症状,旁人是分毫察觉不出的。
我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面上却极淡,装作糊里糊涂,道:“荣嫔,你把我说得愈发糊涂了。明人不说暗话,你想说什么就直说罢。”
“没有什么,姐姐是个爱胡思乱想的人,妹妹就当作什么都没听过罢。”荣嫔眼底有一抹深深的失落,却被她很快掩饰了。
荣嫔的面色不大好,心不在焉聊了几句之后,便找了个借口离去了,其实我知道,这些话是卿贵妃让她来说的。
我静静地望着荣嫔渐行渐远的身影,仿若忆起了儿时,与南少林的残雪姐姐去外头看皮影戏,上头的纸片人被吊着手脚欢天喜地舞动着,但那时还不知晓,纸片人的一举一动,半点也是不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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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坤宁宫请安回来,我在庭院中摘了几脉枫叶,正想着要做几枚书签,却是小顺子前来打了个千儿:“娘娘,门外来了衡答应,说是来拜访您。”
我正想找个人儿说说话,心下欣喜,道:“快让她进来。”
很快身后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我侧首,清若娇小的身影向我走来。
“见过宁姐姐。”她屈膝施了一礼,声音还是与那日一样,甜而不腻,直叫我喜欢。
我扶她起来,道:“都是相识的人了,还这么客气做什么。”
不想清若认真道:“若儿知道姐姐是真心待我,可这里是皇宫,礼仪之事若儿不敢怠慢的。”
我轻笑道:“如此,那你以后福一福身即可。”
清若点了点头,将怀里一束馨口腊梅递给我,浓香扑鼻,花色嫩黄,紫纹如波。
“我听闻姐姐喜爱梅花,方才去了上林苑折了一束新开的,给姐姐赏玩。”
我徐徐接过:“很漂亮。”
我牵过她进了殿中,又吩咐了小厨房做了六道精致可口的点心:玫瑰果蜜饯、鸡骨香糕、玉屑梅花糕、双色软糖、核桃酪、杏仁酪。
清若环顾后融融一笑,露出感动的神色:“姐姐!那日我不过随口一提,你就记得我喜爱吃这蜜饯了。”
我好嫣然一笑,道:“你高兴就好。”
清若轻轻咀嚼着,仿佛在品尝人间珍品一般,细细瞧去,她的眼角有晶莹的泪光。
我欣慰,清若懂得知足常乐,是好事。
我吃了一块杏仁酪,道:“听闻你前日在拥翠殿捉七①,打碎了一个皇后赏赐的五彩描金蝴蝶花樽。”
清若摆弄着孔雀绿釉暗划蕉叶纹饕餮纹花樽中的腊梅,莞尔一笑,道:“皇后娘娘为人宽容,不会为了此等芝麻小事责罚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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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呈现着娥眉的形状,以微弱的白光普照大地。
阿烨步入殿中,我欣喜地迎了上去,福了福身:“皇上来了也是不提前说一声,臣妾没能远迎,倒显得失仪了。”
他深知我此番话是说给宫人们听的,轻轻道:“爱妃言重了。”
阿烨神色不佳,很快遣走众人。晚膳很丰盛,主食是鲩鱼片香菜粥,四荤四素:虾丸蘑菇汤、孜然羊肉、蜜汁葵花大斩肉、番茄鱼柳、雪里蕻、松仁玉米、酿冬菇盒、珊瑚扒双蔬。
北窗洞开,偶尔一阵凉风吹过,吹得桌上一盏红烛微微摇动,光影离合之间,貂颏满襟盘云五彩马褂并无艳色,他的脸看的不真切,有种蒙胧的温和与哀伤。
“我方才去看了胤礽。”阿烨并不动桌上的碧玉箸,声音喑哑低涩,像生锈的铁片涩涩地磋磨。
我关切道:“太子可还好么?”
“皇祖母说他是个命苦的孩子,自从前日落池之后,一直惧怕池塘湖泊,就连洗个澡都不易,硬是要嬷嬷们哄了半天才肯。”阿烨的眼神萧索若秋风中飘零的黄叶,沉寂了好一会儿,一声轻叹如拂过耳畔的微风,却透着浓浓的无奈与凄清。
我眉头紧皱:“阿烨……”
“我与子矜就这么一个孩子,贵为天子,竟查不出谁是幕后主谋!”阿烨眼神渐渐变得锋利,眸中隐隐有幽蓝的流光。
庭院内昏黄一片,树影烙在青砖地上稀薄凌乱,静谧中传来一阵阵枝桠触碰之声,那声音细而密,仿佛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着什么东西仿佛的,钻在耳膜里也是钻心的疼。
“阿烨,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太子会渐渐淡忘的。”我虽心知肚明,却奈何没有足够的证据,不能告知他。
“子矜早年生过一个,可四岁的时候因一场大病夭折了……后来有了胤礽,我是多么欣喜,可胤礽的降生却让子矜撒手人寰,她才年二十二啊!所以这个孩子是我与子矜之间唯一的联系了,我想要他平平安安的,就给他取了乳名为'保成'。如今看来,是不能如愿了!”阿烨喃喃自语,俊朗的面容在昏黄烛火的映照下,有虚弱的苍白,神情愈发哀切。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阿烨如此神态,就像一个受伤的孩子,找不到路回家,迷茫而无助。我连忙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和自己的一样,冰凉冰凉的,彼此抵触交缠,却始终暖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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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捉七:古代闺阁女子的游戏,就是现代的捉迷藏。